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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30多年前,中国年轻人追过一个梦,今天的人再也没兴趣谈它了
送交者: 道路曲折[♂☆★★道虽迩坚行至★★☆♂] 于 2024-04-30 23:12 已读 4997 次 2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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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

 

80年代初,“朦胧诗”一度遭遇猛烈的批评,被称为“社会文艺发展中的一股逆流”。“星星”扭曲、变形的画作,被视为“老百姓看不懂的玩意儿”。对此,一个颇具社会声望的学者,却大力称赞《今天》是“文学的飞燕”,同时在《文艺报》上发表《画廊美谈》,表达了对前卫艺术的辩护。

 

这个名叫李泽厚的学者,要是看了《盗马贼》,不知会说些什么。

 

时间再一次回到1979年。那年,朱光潜在《文艺研究》发表《关于人性、人道主义、人情味和共同美问题》一文,弘扬人性和人道主义。随后,美学冲破十年禁区,引起广泛讨论。同年,49岁的李泽厚,花几个月写出一本书稿。此稿先在上海《美学》上发表前三期。1981年,正式出版。

 

这本书,就是《美的历程》。

 

80年代初,这本隽永、生动的美学书,大学生几乎人手一本,保守卖出几百万册。它的横空出世,不仅引领了一个时代的美学热,更起到“反思历史、解放思想”的作用。一夜之间,人们都关注起与“美”有关的话题,每个人都试图砸碎禁欲时代里的沉重枷锁。

 

人们纷纷开始思考:

 

“什么是自由?什么是人性?什么是情感,什么是生活?”

 

随后,李泽厚成了家喻户晓的学者。无论他去哪儿演讲,都是里三层外三层。无数学子削尖脑袋要考他的研究生。求知若渴的年轻人,一度把李泽厚捧上神坛。北大各专业选修课中,美学总是名列前茅。《历程》突破以往说教的写作手法,影响了一大批人,其中就有在武大中文系教书的易中天。


1984年版本的《美的历程》」

 

“美学热”之后,紧跟着是“文化热”。

 

当时,李泽厚不但为《今天》和“星星”正名,还在80年代三大民间文化机构里扮演了重要角色。他是“中华文化书院”的成员,也是《走向未来》丛书的编委。《文化:中国与世界》创刊前,还曾和他讨论过。这三大民间文化机构里最为一代学人熟知的,便是《走向未来》丛书。

 

当年这套书在北大,是直接堆在操场上卖的。

 

1982年,湖南出版社找到学者金观涛,希望出一套提高年轻人学识、修养的丛书。此前,湖南出过一套《走向世界》,都是国外见闻。金觉得没啥意思,希望传播深度,便找到四川出版社,决定做一套人文社科丛书。

 

由于是编外人员参与编撰,这成了78年后最早的民间策划出版。一通奔走后,严济慈、杜润生、陈翰伯、钱三强等名家成为顾问。随后四处招编委,只要中青年,50岁以上免谈。为此,挨个单位去找人。邀请人也没工钱,自己坐公车,带上馒头,一谈谈几个小时,连口水都喝不上。

 

最后谈下来的编委,一人每月补贴,也就20块钱。那批编委里,有日后许多大名鼎鼎的学界达人,比如茅于轼、张五常、周其仁、李银河…

 

不但没酬劳,甚至有一个编委,还赞助了5000块钱。

 

这个人的名字,叫做王岐山。

 

1983年到1988年,《走向未来》以每年一批的频率,出了5批74种,销量总计1800万册,涵盖社会学、经济学、生物学、哲学、历史学等各学科最前沿的新知。

 

它和中国文化书院、《文化:中国与世界》丛书编委会一起,成为了80年代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各种思想风潮的源泉。


“走向未来”丛书」

 

1984年前后,无数的老师、工人、回城知青拿着介绍信,跑去社科院门口堵编委丁学良,向他请教各种社会、民族、国家、历史的大问题。

 

头一年,丁学良荣获中国首届“中青年社会科学奖”一等奖,出国留学。编委包遵信把他拉到路边小馆子里,叫了一盘长毛的猪头肉和一碟花生米、一瓶 56°的二锅头,叮嘱丁学良,这次出去,有个重要任务:

 

“一定记得要把好书介绍回来。”

 

在《走向未来》的影响下,80年代涌现了一大批知识分子。其中包括日后写《西方现代思想讲义》的刘擎、翻译了《数字化生存》的胡泳和《南风窗》的总编辑秦朔。还有个叫钱钢的,写出了引爆市场的《唐山大地震》。

 

那时,钱钢在军艺文学系上课,班上一共35个人。他有个同学,叫莫言。

 

“美学热”“文化热”相继在社会上掀起高潮时,借着这两股热的东风,以莫言为首的一帮文学青年,也迎来了所谓的“历史机会”。

 

拿郭宝昌看田壮壮《红象》时说的话:

 

“我操,中国要出大师了!”

 

09.

 

1983年7月1日,《人民文学》换了新主编,王蒙。上任不久,他就发表了一篇就职宣言,《不仅仅为了文学》。文中写道:

 

“通过篇篇作品,我们希望读者能够看到同时代人的眼泪、欢乐和憧憬,看到我们的民族的艰难而又伟大的振兴,看到我们大家的生活,波澜壮阔,多彩多姿,有时候是沉重的,却始终又是令人眷恋、令人无限向往的生活。”

 

随后,《人民文学》编委大换血,冰心、孙犁、魏巍等老一批人,被换成了茹志鹃、徐怀中、谌容等新人。

 

其中还有日后三联的主编,朱伟。

 

1985年前后,第五代登上舞台,“85美术新潮”掀起艺术革命,年轻人尝试各种新的创作观念。就在那年,王蒙刊发了刘索拉的小说《你别无选择》。


「来,点击放大,感受一下当年的编选目录」

 

刘索拉和谭盾、苏聪,都是中央音乐学院的学生。这部小说,是仿照《第二十二条军规》的黑色幽默手法,记录学院生活,反应了一代青年的迷茫和骚动,充满先锋性。一经刊发,立即引起文坛震动。

 

随后,《人民文学》继续推出新人。阿城的《棋王》刚在上海发表,杂志就发了他的《孩子王》;莫言《透明的红萝卜》一出来,朱伟就从他手上抢走《爆炸》。本来小说无处发表的马原被挖掘后,顿时成为文坛最热的人物,《人民文学》赶紧召开座谈会,发了《喜马拉雅古歌》。

 

这拨小说里,一上来影响最大的,一个是《你别无选择》一个是《棋王》。其实这两部小说都是聊天聊出来的。后者是吃涮羊肉,阿城给在座的讲了一个故事,前者是刘索拉讲她的学校生活。大家听完,鼓励他俩写出来。

 

这两次聚会,都是在李陀家。

 

早年,李陀也写小说,中途给老婆张暖忻写剧本。1979年,两人写了篇《论电影语言的现代化》,提出“变革电影语言”,直接影响第五代的创作。有两年,李陀都快离开文学,跑去跟吴天明、郭宝昌称兄道弟了。

 

直到1985年,李陀又回归文学圈。他虽然不写,却是圈中核心。任何来京的作家、评论家、找稿子的编辑,都要先去敲他的门。李陀家成了一个人来人往的文学沙龙,整天一帮人嗨聊。他因此被尊称为“陀爷”。


「年轻时的钟阿城(右)」

 

1986年,李陀出任《北京文学》的主编。是他接过了王蒙手上的火把,继莫言、马原之后,推出又一波新人。是他把余华《十八岁出远门》放在头条,又在1987年推出苏童的《桑园留念》,并刊发了刘恒的《伏羲伏羲》。

 

在他不遗余力的推荐下,余华、叶兆言、格非、苏童、孙甘露、北村等一大帮新人,奠定了自己在80年代最初的文坛地位。

 

1983到1988年间,一批又一批青年抓住了表达风口。贾平凹的《商州初录》和韩少功的《爸爸爸》,带动《西湖》杂志的杭州会议成为“寻根文学”的起点。不久,莫言的高密传奇、张承志北方的河,也加入进来。寻根还没完,刘索拉的新潮,余华、苏童、马原的先锋,又抓过接力棒。

 

那时候,整个文学圈,相当亲密无间。

 

朱伟和李陀、张承志住的很近,经常散步聊天,聊到不肯回家。有年夏天,聊到大半夜,就在马路牙子上坐下来,聊到肚子咕咕响,干脆买了几个西瓜充饥。聊痛快了,等到分手的时候,天都亮了。还有一次,张承志半夜狂敲李陀家门,当时他正在写《金牧场》,憋了20天,找不到一个叙述语言,突然想到《马丁·伊登》可以参考,但这本书只有李陀有。

 

那时候,即便争论,大家也不伤和气。

 

李陀和陈建功、郑万隆开会时,李、陈曾毫不避讳地指出郑小说写得不行,把他批得一无是处。郑憋着一口气,很快写出《异乡异闻》系列小说,成了寻根文学的领军人。马原第一次见李陀,张口就说霍桑最伟大,李陀不同意,两人争得面红耳赤。争完没结论,李陀先请马原吃了顿饭。


82年《中国青年》笔会,前排左三是朱伟」

 

据朱伟回忆,那时骑着一辆自行车,可以转遍北京所有重要作家的家。

 

他在《中国青年》做编辑时,在笔会上认识了陈村;读完《午餐半小时》,当即骑车去雍和宫找了史铁生,把《足球》拿给《人民文学》;他最大的遗憾,是没能从王安忆那里拿到《小鲍庄》;最出色的战绩,是在魏公村里,抢到了莫言还没写完的《红高粱》,发表在1986年的《人民文学》上。

 

后来,《红》被人推荐给张艺谋,朱伟也是初稿编剧。

 

多少年后,他还记得张艺谋从《老井》外景地赶来,盘腿坐着,眉飞色舞,还记得自己给二稿编剧陈剑雨送稿那天,白天下了雪,夜里路上都是冰。一路上,他的自行车不断在冰缝里滑来滑去,歪歪斜斜


「鲜肉时代的莫言」

 

多少年后,他还记得侃侃而谈的马原,抱怨没被文坛正视,说自己要搞个“喜马拉雅奖”,还记得余华到北京后,经常去他家看电影,看斯科塞斯的《出租车司机》、安东尼奥尼的《红色沙漠》、费里尼的《八部半》。有一次,余华看完伯格曼的《野草莓》,大受震撼,心情无法平静,选择走回家去。

 

后来,他把自己对伯格曼《呼喊与细语》的热爱,运用在了小说里。

 

那是他第一部长篇,《在细雨中呼喊》。

 

后来,朱伟想起这些事,不禁写道:

 

“那是什么样的岁月啊。”

 

10.

 

当然,在那个年月里,并不是所有文学青年,都跑去写小说。王蒙出任《人民文学》主编时,被《今天》感染的査海生刚毕业,被分配至中国政法大学工作。在学生的要求下,每次下课前,他都要朗诵一首诗。

 

“85美术新潮”和“85先锋文学”交相辉映那年,对诗歌狂热却一直寂寂无名的他,终于在《草原》上发表了《亚洲铜》。署名“海子”。

 

次年,《草原》创立诗歌专刊,创刊号发了他的诗剧《遗址》,使海子信心倍增。

 

那之前,他被诗坛忽视太久了。


「海子,査海生」

 

80年代轰然而至后,读过北岛、芒克的青年们,一个个都有了写诗的冲动。这种感性、短小、方便流传的文体,迅速掀起一波热潮。这才有了前文说的88个诗歌流派。那时,欧阳江河会在烟盒上写诗,张枣喜欢把诗到处给人看,马松告诉女老师“今夜,我要带你去床上”不叫诗,诗歌是:

 

“今夜,我要带你去床上,和天边。”

 

15岁考上北大的海子,也成了潮流中的一员。北大十个学生,有九个自称诗人,几乎每个系都有自己的诗刊。海子开始写诗后,同宿舍那位就此搁笔,把他介绍给骆一禾。不久,海子又在北大团委宿舍见到西川。三人成为挚友,形成一个小圈子。日后被人们称为“北大三剑客”。

 

在北大,海子埋头写诗,却很少朗读。他和西川、骆一禾积极参加诗歌运动。毕业后,被分配到昌平教书。彼时,昌平尚未开发,只是荒地一片。这里承载不了海子在创作上的野心。但这里的酒馆,允许海子赊账,空旷的街道,足够他在失恋后狂奔。那期间,他在法大做校刊编辑,由他扶持的许多诗社成员,经常在《诗刊》《星星》上发表诗歌。他自己的诗,却无人问津。

 

1986年,深圳诗歌大展,西川去了,海子却未能出席。

 

非但如此,海子的长诗,还遭到了前辈朦胧诗人多多的猛烈批评。

 

对此,海子只能苦闷地喝酒。

 

以及一次次遥远地出游。

 

80年代,各地诗人串联是常有的事。一个诗人无论去哪儿,都会被当地的诗人圈子欢迎。在北大,西川接待过无数外地诗人。大家从北大游荡到清华,一路招呼清华诗人去别的学校,聊着诗歌,彻夜无眠。海子先后去过两次四川、西藏。在四川,他收获过友情。在西藏,他留下过恋爱的踪迹。

 

1988年,路经青海湖一个荒凉之地,他想起拉萨的一位笔友,不禁写道:

 

“姐姐,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

 

一个叫德令哈的地方,从此被后世熟知。


「出游途中的海子」

 

那些日子,海子的酒瘾越来越大,可以喝掉一整瓶50度的白酒。每当喝醉,就会说起自己的不如意。在好多诗歌聚会场合,只有《十月》的编辑骆一禾跟他说话。1986年,骆一禾创办栏目《十月的诗》,先后推出了西川、于坚、海子、万夏、邹静之等诗人。别人批评海子的诗时,他一直为好友站台。海子生前只拿过三个文学奖,其中一个,便是《十月》发的。

 

1989年3月26日,距离北岛们在黄锐家提出创办《今天》11年后,西川的母亲上早班路上,看到海子朝火车站方向疾走。

 

这天,刚满25岁的海子带着4本书,跑去山海关卧轨自杀。

 

在遗书里,海子写道:

 

“我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另外,他留话给骆一禾,昌平的木箱里有一些诗作,希望帮助整理。随后,骆一禾和西川整理了他的诗作。骆一禾四处奔走,在各大高校间发表与海子有关的演讲,向诗坛力荐海子。当初那些并不待见海子的刊物,突然纷纷发文悼念。有人甚至提出,将海子死去那天,定为“中国诗歌节”。


「海子死前的诗」

 

1989年,一个诗人出版诗集,已非易事。春风文艺出版社本来有一个给骆一禾出诗集的机会,骆一禾整理完海子的诗,对妻子说:

 

“我打算不出我的了,把书号给海子吧。”

 

岂料5月13日,骆一禾因颅内大出血倒下,手术后持续昏迷,再也没能醒来。

 

那一年,北岛远走,顾城离乡。

 

紧接着,14名诗人相继去世。

 

轰轰烈烈的80年代,就这样落下帷幕。

 

此后,历史对芒克在1980年喝醉后的那个问题,做出了最有力的回答。

 

诗歌的地位,从此一落千丈。

 

11.

 

90年代的空气,变得不一样了。

 

但在彻底变化之前,还有故事在继续。

 

1990年,借着“亚运会”东风,以为其筹款为名,崔健搞了一场全国巡演。几乎每到一处,都能掀起一股高潮,把同时演出的流行歌手摁在地上摩擦。从1月的北京工体,到4月的四川省体,场场爆满。

 

搭上亚运会演出,最早是崔父的主意。崔父有这底气,是因为1988年《人民日报》的一篇头条刊文。报社分管文艺的副总编范荣康,决定为摇滚和崔健正名。文章一出,引起轰动。崔父打电话,哽咽着道谢。随后,报社搞评选,请崔健压轴演出。一大帮领导在下面,听他唱完《一块红布》。


「崔健演唱《一块红布》」

 

年底,新华社刊文《“十年金曲”、“88金星”揭晓》,崔健拿了优秀歌手。

 

因此,人们和崔父一样,一度以为崔健要进入主流。但那场全国巡演,实在太过火爆,每到一处,青年们就站在椅子上挥舞双臂,吓得保安不敢上前。在很多现场录像里,到场观看的官员脸上都是震惊和尴尬。

 

4月回京后,崔健的演出被叫停。江湖上一度传出他被封杀。其实并无具体文件下来,只是他的演出去报批,死活通不过。

 

就在这一年,赴美留学的陈凯歌,回到了中国,去西安筹备改编自史铁生小说的《边走边唱》。他看过一篇叫《说说周晓文》的文章,很喜欢,就去拜访了一下文章的作者芦苇,说以后有机会,可以合作一把。

 

那时,芦苇的编制虽然还是美工,但已经替周晓文写出了好几部佳作。看《黄土地》之前,他就常抱着《世界电影》月刊和黑泽明的电影研究,甚至跑去北京买黑市票,就为看外国电影,学习编剧技巧。有些电影,一看就是五六遍。彼时,西影厂的吴天明任人唯贤,让他帮周晓文写了《最后的疯狂》,全国大卖,芦苇趁热打铁,又弄出一部《疯狂的代价》,奠定江湖地位。

 

能跟陈凯歌合作,他当然高兴。这还没完。1989年,张艺谋见芦苇在拍一部皮影艺人的纪录片,约他写反应皮影戏艺人生活的《桃花满天红》。剧本写出来,没拍成。3年后,他又找芦苇写另一部电影,加入皮影戏。

 

前后这两次碰面,就有了90年代的《霸王别姬》跟《活着》。


「陈凯歌拍《边走边唱》」

 

而就在陈凯歌拍《边走边唱》时,远在北京的田壮壮,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云状的死神来找他了。梦醒后,田壮壮突然觉得:

 

“不能再拍一些荒唐可笑的东西。”

 

因为《盗马贼》的挫折,1987年后,田壮壮一直跟电影赌气。他连着拍了《鼓书艺人》《特别手术室》和《摇滚青年》,完全走观众趣味。卖得虽然还行,他却根本没上心。拍《大太监李莲英》时,刘晓庆和姜文在前面演戏,他坐在一旁打麻将。李少红特别生气,说你干嘛这么“作践”自己?

 

梦见死神这年,他正好40岁。

 

田壮壮开始拍摄《蓝风筝》。

 

电影拍完,突然一天夜里,都很晚了,张艺谋打电话给郭宝昌说我想来看看您。郭爷说这都11点了啊,张艺谋说没事,我就想聊聊。挂了电话后,张艺谋不顾夜色渐浓跑到郭宝昌家中,还没坐下就说:

 

“《蓝风筝》我看了,拍的太好了。”

 

1993年,《霸王》《活着》《风筝》一炮三响,把第五代推向一个高峰。可当时没几个人知道,电影关机宴上,大家举杯发言时,坐在郭宝昌身边的田壮壮突然嚎啕大哭。郭爷连忙问怎么了,田壮壮伤心地说:

 

“我一哥们儿把我卖了,他到局里告我的状,说这是一个反动的片子。”


「田壮壮和《蓝》的女主吕丽萍」

 

那年,《蓝》去东京电影节参展。恰好张元违规送出《北京杂种》,引起中方集体退出。可最后,电影节给《蓝》一个最佳电影奖。回来后,电影局一纸禁令,把田壮壮列入禁拍名单,吊销了他的导演资格。

 

江湖上疯传的是禁拍10年。其实第二年,处分就撤销了。

 

但田壮壮还是受到影响。

 

从此以后,当初第五代里最野的他,再也没能赶上陈、张二人的脚步。

 

12.

 

没能赶上脚步,是因为没迎合:“潮水”。

 

1989年,海子自杀,骆一禾离世。诗歌的年代就此落幕,80年代的文艺笙歌,也逐一走下楼台,从耀眼绚烂的烟花,变成日渐凋零的灰烬。

 

骆一禾死时,殡仪馆画了一个很丑的妆。此后,诗人们纷纷被潮水冲走,要么拥抱,要么妥协,要么困窘。欧阳江河整整3年没再写诗,后来成为音乐中介,帮人做策划、拉演出。他喜欢玩儿音箱,一对就是几百万。

 

一度流浪的芒克,生了孩子,卖画为生,过上稳定生活。北岛搬了十几次家,带着女儿四处漂泊,靠着诗和酒,熬过漆黑的夜晚。为了生活,他曾给BMW汽车写过颂词,被逼无奈写散文,靠教书、朗诵,补贴家用。

 

1990年,写出《相信未来》的食指,住进了福利院。几年后,顾城在国外挥刀杀妻,自缢身亡。又过了十年,当初写《中国,我的钥匙丢了》的梁小斌,因为脑梗紧急住院,无钱治疗,双眼几近失明。

 

此前,他一直靠打零工生活,当各种工人,连一份正规的医保都没有。


「曾经的诗歌节一去不返」

 

而如诗人们一样,在新时代的潮水中,其他艺术家,也各自做出选择。

 

《霸王别姬》拍完后,芦苇对陈凯歌说,应该找个机会聊一聊,复盘一下我们的得失。陈凯歌说,你说得对,我们应该好好讨论一下。

 

20多年过去,两人再也没能坐下来讨论。此后,他和张艺谋紧跟潮流,开始商业化探索。芦苇看完《英雄》,觉得价值观混乱,败坏艺术风气。《满城尽带黄金甲》曾邀他开剧本研讨会,讨论了七八天,芦苇说剧本太烂。

 

张艺谋不以为然道:

 

“一个周润发,一个巩俐,一个周杰伦,一个我张艺谋,组合起来,就是两亿票房。你信还是不信?”

 

芦苇这才意识到,此公已今非昔比:

 

“不是导演而是制片商的心境了。”

 

眼看昔日伙伴的改变,芦苇感叹道:

 

“苦难中积发出来的力量,都在财富的积叠中雨打风吹,云消雾散了。”

 

而老谋子被问及这么多年再没去过戛纳时,只能跟媒体朋友打哈哈:

 

“在时代面前,个人力量都是渺小的。”

 

芦苇每年都会写一个剧本。其中大多数,都无人投拍。他手上有个剧本,叫《岁月如织》,是《白鹿原》的姊妹篇,书写中国农民百年历史。但随着西影厂吴天明的去世,拍出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数十年来,芦苇不愿为潮流所动,去写那些不感兴趣的故事,他认为没有价值的作品。

 

田壮壮也没变。

 

1994年,韩三平本来给他机会,拍一部拥抱潮流的电影,他拒绝了。此后近十年,他什么也没拍,跑去扶持“第六代”,相继监制章明的《巫山云雨》、路学长的《长大成人》、王小帅的《扁担姑娘》。再后来,他拍《吴清源》《小城之春》等等,依然是文艺片,依然不肯迎合时代和大众的趣味。

 

他没多少钱,拿的是北电老师的薪水。愿意给他投资的人,自然也不多。

 

某年,有一篇文章管田壮壮叫“第五代最后的艺术底线”,说他是孤独的理想坚守者。田壮壮听了,觉得挺受用,但呼吁大家:

 

“别给我扣这么高的帽子。”


「《霸王别姬》时期的芦苇和陈凯歌」

 

90年代来临后,整个文艺、文化、学术界,都要面临类似的选择。文艺潮之后,是更为轰轰烈烈、难以旁观的经济潮。一个理想主义的时代,被浪潮吞噬殆尽。在新的观念、新的价值被推崇出来后,商人、明星,成为了新时代的宠儿。而那些80年代风口浪尖的人物,有人“与时俱进”,有人“故步自封”,有人“腐化堕落”,有人“甘于寂寞”。

 

有人销声匿迹,有人光彩不再

 

2005年,崔健时隔多年,终于在北京获得了公演机会。但那一年,最受时代关注的青年,是一个叫李宇春的全民偶像。

 

崔健写了很多新歌,但每次开演唱会,新歌都搅动不起气氛,也再难流传开来。只有《一无所有》能唤起现场的反应。但那些听歌的人,并不是被歌曲的内涵所感动,他们只是追忆自己早已消逝的激情。

 

崔健试图在新时代里发声。但他的《蓝色骨头》,赔了很多钱,搞得他都不好意思再跟投资人联系。这部2014年上映的电影,倾注了他许多心血,剧本改了一年,前后剪辑5版。2000万投资,只收400多万票房。


「老去的崔健、北岛与芒克」

 

他还把《超越那一天》录制成音乐会电影,烧了700万才做成。溜了一大圈,全国没几家院线愿意放映。昔日粉丝李国庆和黄健翔,在微博上反复为他呐喊,也没啥卵用。投资人也是他粉丝,为这件事四处奔波时,找到当年崔健的铁粉,如今一位上市公司董事。对方听完,直接来了一句:

 

“这事儿跟我有毛线关系?”

 

旧日星光,早被潮水冲刷掉了颜色。

 

一个崭新的年代,开始制造新的神话:

 

跑车、偶像、流量、巨富、上市、财务自由

 

80年代那些人,都化作了上古传说。

 

13.

 

潮水改变的,不止是人心和选择,还有80年代火热的气氛。

 

回望那十年,为什么会有那么璀璨的文艺,陈平原总结说:

 

“因为那时,文学、学术、艺术等等,是一个整体,寻根文学、第五代、美学文化热,在精神上是共通的,是一种理想主义的情怀,一种开放的胸襟,既面对本土,也面对西方,有着很明确的社会关怀与问题意识…”

 

那时,客厅文化盛行。第五代导演,经常在郭宝昌家聚会;北岛、芒克会为一篇作品争得面红耳赤,为一本书跑遍北京;朱伟、李陀、何志云住在一条路上,聊文学聊到天亮,即便当面批评,也不会有人生气;栗宪庭常骑车到阿城、黄锐、王克平家晃悠,有什么新艺术出来,大家就争相介绍。

 

不光圈子内部聊,圈子之间,来往也很频繁。《走向丛书》编委演讲,韩少功和一大帮作家去听。阿城参加“星星画展”,也认识“四月影会”的人,他在《今天》上写评论,还把《江水号子》拿给崔健写成摇滚。北大艺术节开幕,北岛、顾城、芒克们去参加时,崔健也去搞气氛演唱。

 

诗歌、小说、音乐、电影、学术和前卫艺术之间,互相启发,彼此进步。


「与郭宝昌聚会的第五代」

 

然而,90年代以后,李陀面对作家朋友们的作品,再也不敢当面指责什么,再也不敢说什么难听的话。朱伟去南京和编辑、作家们聊天,很少再有人主动聊什么文艺思潮、文学技巧,大家聊的都是:

 

房子、车子和股票。

 

芦苇也感受到了身份的改变。以前,大家是志同道合的艺术伙伴,但现在,很多艺术家成为了占股的老板,用的是商业思维。

 

而他只是个剧本没人投钱的穷编剧:

 

“大家已经很难平等地对话了。”

 

1992年,许多诗人像80年代拥抱诗歌一样,飞快地坐车南下。曾有记者送别家乡的一位诗人,目送他在时代潮水的车流中离开。不久,二人再次相遇,对方成为一家药品总代理,炫耀着手中几张一万元的个人存单。

 

多年后,《走向未来》丛书的编委之一唐若昕,成为高官,后因受贿和滥用职权,获刑14年,另一位编委尹蓝天,成为了中农信副总裁,后因涉案,被判16年。

 

多年后,有的导演,屈服于商业规则,启用流量明星,拍大烂片;有的导演,为了维护人情关系,跟抄袭作者坐在一起,录制综艺节目。

 

曾经充满了反叛、反思和理想情怀的他们,似乎彻底烟消云散。

 

一切仿佛王小波在1996年年初写的:

 

“理想主义的光辉已经暗淡,人类不再抱着崇高的理想,想要摘下天上的星星,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现实问题上去,当一切都趋于平淡,人类进入了哀乐中年。”


「陕西作家群,在公元1980」

 

曾经那个火热的年代,那些畅聊的日夜,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历史中。但那些诗歌、摇滚、小说、书籍、电影、绘画、讨论、争鸣、呐喊,切切实实地激励过、启迪过一代人的心灵,让他们找到人生的光亮。

 

它们消逝于昨日,消逝在山脊的背后,消失在潮水的舌苔下,消逝在乌云的金边之中。没人知道它们何时会再来,但每个被照亮的人,无论多少年过去,都仍旧会感怀那些火光的颜色,感怀它们带来的悸动和力量。

 

曾几何时,它们是那样的耀眼,以至于站在今天,回头看去,那仿佛是一场遥远的、虚构的梦。和今天坚实、物质、欲望的一切相比,它又是那么不堪一击,就像那些油印的刊物,注定会化作片片枯叶、粉脆琉璃。

 

它来过了,又仿佛未曾来过。

 

它说要走,也没人能将它挽留。

 

而时间,仍旧轰轰烈烈地前进。人们只能在车站等待,等待被下一个今天淹没。

 

就像在汹涌的潮水中,他们不得不收拾好岁月的行李,与上一个“今天”告别。

 

「全文完,下次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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