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猎日记一一八、“死不了” -6parkbb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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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猎日记一一八、“死不了”

送交者: 老北河[♂★★声望品衔10★★♂] 于 2022-04-12 10:34 已读 10213 次 8 赞

老北河的个人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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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死不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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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七月——八月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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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六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这一年中国发生了诸多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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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份，连队的场院上正热火朝天地晒麦子、扬场、装袋、入囤、出粮……休息时，报纸传来消息，唐山发生七点九级大地震，天津、北京都受到波及，有大量的人员遇难和大量的建筑物遭到破坏。不久上级指示暂停知青探亲假，稳定情绪，保证麦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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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收过后，突然又来了大批探亲指标，允许知青回乡探亲。往年决无夏忙季节大放探亲假的先例，一定是为有些知青家里出事需要回家探望，制定得特殊政策。探亲指标一下子富裕起来，刚探亲回来半年的我，不放心家里，就报了探亲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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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天气正热，火车还离唐山老远就闻到了浓厚的消毒药味道。尽管车窗紧闭，那味道还是无孔不入地冲进车厢内。唐山从郊区到市区已经成为一片瓦砾，在唐山站，乘务员劝大家没有要紧事尽量别出去，空气不是太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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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天津看到许多房屋被震倒、震塌。除了交通要道，许多道路都被瓦砾砖头堵塞。受灾最厉害的是和平区新兴路街、南营门街一带，其次是原日本租借地甘肃路街和四面钟街一带。还好，多伦道被清理出来，八路汽车把我送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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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一看，七八十年的青砖瓦屋并没有倒塌，家人也都安然无恙，只是屋内支起脚手架，架子上铺着跳板，以防止屋顶坍塌砸着人。由于有了这铁架子的保护，一家人没有去住临建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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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我出去溜达，整个日租界辽宁路、新华路、山东路、河北路、蒙古路、河南路、山西路、陕西路、甘肃路两边的房屋多数倒塌。马路中间勉强清理出一米多宽的小路供人通行。天津九个租借地只有日租界的建筑损毁最严重，还不如中国传统的青砖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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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荒友庞争的家就住在山西路耕余里，住房完全被摧毁。庞争父母幸运脱险。我们熟悉的文质彬彬戴黑框眼镜的庞争家邻居大哥不幸罹难。我来到庞争父母在民园体育场旁大理道上搭建的临时建筑。临建棚建在便道上非常狭窄，只有一米多宽，勉强安放一张床。床前只有几平米的空间。他们所有的家具都埋在瓦砾中，只扒出一点生活必需的家什和用品，简陋得和我们连队老职工的家差不多。我心中感叹，多么温馨的家呀，如今落魄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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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时建筑的“墙”是竹笆糊上一层薄泥，“房顶”是竹笆铺上一层油毡，“地板”就是便道上的水泥方砖，自来水往上一泼“嗞嗞”地冒泡冒气。八月炎夏，太阳一晒，“屋”里就像烤箱一样蒸腾。水也是从别处用水桶接来，自然也是宝贵的，舍不得多泼到地面上降温。我和庞争父母坐在那里说话，“嗡嗡”地开着电扇，不停地摇着折扇，还是汗流浃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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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到五六点钟，太阳西斜了。伯父从墙角端出几盆小花，说是要给它们浇水。这是伯父早上在菜市场买回的，一毛钱一盆儿，我们管它叫“死不了”。这是最便宜的花，也是最好养活的花儿，不带花盆的二分钱一簇团在泥土里。几个小泥盆摆放在地上，嫩叶被清水浇淋过清翠欲滴，分别开着黄色、红色、粉色和白色的小花。伯父投入地欣赏着这些花朵，满面春风地诉说着花儿的点滴变化，完全忘记自己从英文编辑被发配到养鸭场做养鸭工的贬谪，仿佛这天地间不曾发生过天灾和人祸，只有生活和美才是永恒的话题。我在许多小说的前言中经常读到“热爱生活”的字眼，可是从来没有想过热爱生活的具象。在伯父的举止与言谈的霎那间，我懂了，无论发生了什么始终对生活充满热情、欣赏和享受，这，就是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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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天，我看过多少怨天尤人，看过多少牢骚满腹，看过多少哭天抹泪，看过多少愁眉苦脸，这都不能怨他们，他们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和悲痛。然而，人还有另外一种活法，对一切的失去淡然处之，要想活下去，必须要拥抱生活。无论天灾与人祸，即使倾家荡产，即使有人背叛了你，即使有人冤枉了你，即使斗争无比残酷，即使有人忘恩负义，即使有人恩将仇报，依然要热爱生活，因为它总会从另一面给予你补偿，并等待着你去细心地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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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爱生活不只体现在我们的生活如鱼得水、一帆风顺的时刻，更多地体现在遭遇跌进深渊、顷刻一无所有，依然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和希望，不离不弃苍天赐给我们的人生机会。不管天塌地陷，不管明星陨落，不管人生跌宕，不管衣食艰难，只要我们活着，我们就会随遇而安地，知足常乐地欣赏生活带给我们的哪怕一点点儿的美和乐趣，抛弃烦恼，拾找真善美，这才是真正地热爱生活的具体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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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父原是天津广播电台的英文编辑，在那个荒唐的年代被下放到南郊养鸭场去喂鸭子。伯父不但不为自己的失落感到悲哀，而是每当谈起养鸭工作时津津乐道，他把养鸭工作看做是锻炼身体的好机会并乐于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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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我的舅舅，在物质匮乏，交通断绝的日子里，在家中用几个自行车废瓦圈制作了一张圆桌。桌面刷上苹果绿油漆放在院中，摆上苹果、梨、葡萄和月饼，邀我一起享受每年例行的赏月夜茶。茶间端上几盆各色各型仙人球欣赏品味。废物可以利用，灾祸也可创造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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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和伯父给我的启迪让我的心中砰动不已，自此，我真正领略到热爱生活的内涵和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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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这一代人被称为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共和国的同龄人。然而，我们又是遭受了共和国所有苦难的一代人。一落生，家庭就遭受政治运动和经济运动的冲击，三反五反，公私合营，大跃进，大食堂。刚刚到了入学长身体的年龄就开始“自然灾害”“节粮度荒”。四五六年级刚刚能够填饱肚子又开始社教、四清、文化大革命，该读书的年纪不能读书。十六七岁刚到工作年龄又被迫上山下乡。在北大荒九年艰苦换来一身疾病和伤痛，它们如影随形伴随我们一生。返城后，我们两袖清风，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没有一份工作，甚至口袋没有一块零钱，一切归零从头做起。好容易有了工作，工资跟同龄人差着两三级，这个差距一直保持到退休。结婚没房，企业用厂龄代替工龄规避给知青分房，小家庭在风雨飘摇中建立。人到中年正是家庭中流砥柱的时刻，又成为改革开放的牺牲品——待业下岗，又一次从零做起。一生三次待业，最终被改革的列车抛弃，许多知青年仅四五十岁就早早离开人世，我们是和平年代最艰辛最经历磨难的一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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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们是栽在哪里都能生存的死不了，顽强的生命力来自对环境的适应力。我们用十年艰辛磨练成了钢铁意志，遇山凿洞，遇水搭桥，一次又一次从零开始，不断地开创人生的新纪元，终于在我们退休的时刻，可以向这个世界和社会大喊一声：“我们无愧人生！因为我们热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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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我的回忆文章里有三处讲到庞争，另两篇是《三个小白脸》和《牵马跟车》。《死不了》的初稿在二零一五年十月十五日完成，当时庞争还健在。今天发表这篇文章时他却已经西去，听到他缘疏的消息我十分悲伤。宿舍里，我俩促膝谈心，他邀请我去开拖拉机的场面依旧印映在脑海，如今他却过早地离开了我们。我把这三篇文章做为祭文祭奠他，我的同学，我的荒友，我的朋友，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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