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带着儿子回家，父亲的兴致很高，祖孙三代畅谈了许久，又了解了一些父亲当年当兵时期的故事，很有意思，记录下来以飨各位读者。


据我父亲讲，他们70年代援助老挝抗美的时候，当地民风确实淳朴，可以说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当地百姓捡到中国军队丢失的物品或工具，肯定会送还，而当地的商店，晚上也是不锁门的。不过，军队初到老挝，由于习俗的不同，对当地人文缺少了解，闹出了一些笑话。比如洗澡，那边所有人都是去河里冲洗，而且不避男女或生人，就是混浴。部队刚到老挝，父亲带着兵们去洗澡，事先已经做了个侦查，没发现当地老百姓，因此一群中国兵就光着屁股下水洗澡，结果洗到中间当地老百姓来了，男男女女统统脱的光光的下水洗，中国士兵哪见过这个阵势，只能躲在水里，留脑袋在外面，等当地老百姓洗完离开了，才仓皇上岸穿衣服逃走。老挝的村子都是临河而建，没有厕所，早上洗漱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在河边大小便，排泄物就随河水冲走了，然后老百姓再顺手从河里打桶水回家烧饭。。。中国军队显然没法子入乡随俗，我们还是修厕所的，中国军队的厕所挖3米深，上面有活动的盖子，可以隔离味道，而且用完之后会掩埋，可以说已经非常干净。但即使是这样，当地老百姓也觉得脏。有个战士闹肚子，实在憋不住了，就在一块菜地里解手，结果地主人那一整块地的菜都不要了。。鉴于大大小小的各种情况，军队领导认为应该和当地百姓搞好关系，就是打成一片，鱼水情深的意思。父亲曾经带队去当地村长家做客，结果对方连猪肉都做不熟，中方代表团回到驻地之后一晚上全部拉肚子。估计当地人的饮食习惯，还是只有当地人适应。当时雷锋团的团长，送给当地一个部落首领一辆自行车，这是很贵重的礼物了，而对方无以为报，回赠两根象牙。就是这两根象牙，导致了雷锋团团长被“少工部”干部（少数民族工作部）举报，最后被撤职。经过军地双方的不懈努力，等三年之后军队撤出老挝时，中国部队在适应当地环境这一点上，已经和当地百姓无异了。


出国作战，津贴是双份的，普通战士每月原来6元津贴，出国就变成了12元，父亲是连级干部，每月52元津贴就变成104，着实还是高薪阶层呢。而且出国作战，保障总体上还是比国内强不少，猪和牛都是国内送过来，然后养在驻地，想吃什么肉，杀了就能吃上。本来任务执行的好好的，结果中央军委一纸调令，由于中苏关系紧张，为了防备苏军入侵，在京北构筑战斗工事，整个工程兵部队就驻防张家口了。至今我父亲说起这个事情，还是觉得可惜，因为当时中越关系已经非常紧张，明眼人都看出来战争不可避免。果然，几个月之后中越就爆发了战争，如果父亲他们当时的军队在，中国军队就少吃不少苦头。


军队移防张家口，从战时转为战备，所有人收入减半，保障也降格到普通水平，每天伙食费四毛五，这一下子让很多干部战士不能适应。出国几年，津贴高，当地物价还低，因此一些人不可避免的养成了花钱大手大脚的习惯，很多人嘴也吃馋了。回到国内，一时改不过来，由奢入俭难。为了能让部队吃上肉，父亲曾带队，开着卡车去打黄羊，他们是晚上去，把车灯一开，然后就看见远处黄羊乱窜，然后机枪，步枪齐射，一晚上就能打十几只。但是，打猎只能是权益之计，几次狩猎之后，由于走漏了消息，就被禁止了。然后，部队就只能从当地百姓手里采购肉食，主要是鸡肉。因为当时延庆，张家口一带的老百姓不吃鸡，据说他们操办婚宴，就是三个菜，豆腐炖白菜，炖猪肉，还有一个啥忘了。所以当地所有的鸡，几乎都被工程兵部队吃掉了。但即使如此，口腹之欲也是不易满足的。工程兵部队本来就辛苦，父亲的部队南北转战，从零上40度调动到零下三十度，刚从热带雨林里出来，就一头扎进寒冷的大山，挖山洞，修坑道。他们住的都是自己搭的简易房，平时除了干活，吃饭睡觉，成年累月连人影都见不着一个。很多人从山里出来，第一件事就是约上战友老乡去下馆子，喝酒叙旧。酒桌上吹牛逼充好汉，花费肯定容易超标。常常是带的钱都花完了还不够，如果店家不赊账，就只能把军装压在那里抵账，说是下月发津贴的时候还。很多人就这样还旧账欠新账，最后退伍的时候欠了一屁股债。我父亲有一次送别老兵的时候，看见一个兵身上只披着一个白大褂，他就问怎么回事，那个兵倒是也实在，就说自己的军装压在酒馆里抵债了。父亲没办法，只好把自己的军装匀了一套给这个老兵，临了，这小子还换了一身干部军装回家。父亲营部里有一个日照的兵，是上士，当兵几年，欠了180多块的债，走的时候，害怕还不上债，当地老百姓不让他回家，急的和我父亲说了实话。这算是我父亲的亲兵了，老爷子直接跟这个兵说，你放心走，这些债我给你换上。。。父亲当营长的这些年，前后一共替下面的士兵还债一千六百多块。各位看官，估计到这会儿，你们心里都是这几个字：”军纪废弛“，估计当时军里的个别领导也是这样想的，于是下命令整顿，一纸文件下来，各个部队开始抓纪律，导致的结果是，官兵关系日渐紧张。据说有一个部队的参谋，送老兵回家的火车上，和退伍兵闹翻了，被人扔下火车摔死了。那件事情之后，部队在送兵回乡的时候，就慎重多了，只指派那些在士兵当中口碑好的干部去送。我父亲就在这种情况下被指派送兵回乡。当师长宣布：这次送兵的是二营营长的时候，老兵们高呼“营长万岁。。。”，在那个只喊过毛主席万岁的年代，我父亲没有感到自豪，倒是吓出一身冷汗。。。二营营长送兵出发之前，专门交代司务长，多带些钱，以备不时之需。火车一开，他就和老兵们说，有谁有困难，就来找我讲。果然第二天就有老兵来说，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连下火车从县城到村子的汽车票都买不起。老爷子就让司务长询问并记录车票的费用，然后再多给一些钱，叮嘱老兵给他的父母买些礼物再回家。这一路送了三百多个兵，从北到南，最后竟然超支了两三万块钱！这在当时是巨款了！我父亲回到部队，给团里打了报告，详细说明了每一笔钱的去向，最后团里还是给报销了。我听到此处的评价是：“你担着很大的风险呢！”。“可不是”， 老爷子说，“但是这件事情之后，官兵关系就慢慢的缓和了”。老爷子还和我说，他是从大头兵开始干的，基层的士兵，每天干重体力活，消耗非常大，有时候甚至感觉吃不饱（他最多的一次一顿吃了14个大包子）；工程兵虽然不上战场，但是也是每天在雷管炸药墩里打滚儿，摊上的事儿，也都是透水或者塌方这些掉脑袋的事情，说实话，就是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干革命。军队和国家的事业，离不开这些基层普通士兵的奉献。这些士兵没有节制，存不下钱，固然有他们自己的问题，欠债还钱也是天经地义。但是如果离开的时候，他们傍身的只有一床黄军被，没有点钱给父母买点东西，甚至没有一身完整的军装，这样的军队也没有人情味。


随着这些年的思考，我父亲对军队管理有自己的认识，中国的军队，士气都是靠打仗维持的，打仗的时候，人的需求往往很低（能活着就行），但是供给保障往往是比较高的，这个时候政治思想工作跟上，士气容易维持。但是如果没仗可打，而这个时候保障水平往往也是比较低的，思想政治工作就不好做了，士气就会低落。所以中国的军队，没仗可打的时候反而容易出乱子。中基层的军官，最怕的就是士气低落，那就意味着工作进度慢，事故率上升，甚至队伍不稳定。士气这个东西，听上去有点虚无，用我自己的理解，应该就是群体和个体的心理健康吧。我父亲当时应该还没有考虑这么多，他和千千万万的官兵一样，是这个大部队中小小的一份子。


再说几个轶事，那个日照的上士，转业回到了石臼港务局，混的风声水起，是所有这些官兵中，最有钱有势的几个人之一，后来我听别的朋友说，他是日照石臼港的话事人之一，但他对我父亲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尊重，每年过节的时候都打电话或者亲自看望我父亲，在我印象里，他就是个和蔼可亲的叔辈，平常人一个。还有一个战士比较搞笑，他想吃羊肉，就用津贴买了一个小羊，然后趁着放羊人不注意，从羊群里面用小羊换了一个大羊出来。我父亲视察坑道，听见坑道里面有羊叫声，当时没有在意，但是下午的时候，放羊人就找到了部队，和我老爷子说：“我的羊群里啊，多了一个小羊，少了只大羊，我想不是咱部队上人干的。。。”，当时我父亲就明白了，但是只好说，我查查看。晚上他找到了那个战士，和他说，让他马上把羊还回去，结果那小子还说，那我不是亏了吗。最后这个战士自己损失了一只羊，也没吃到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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