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十二年（1923年）八月十五，奉天省，东边道，宽甸县。
正是金风渐起的时节，晨起已可看到黄叶染霜，但是太阳当头的时候秋老虎还是颇有一些威风。
自东向西流淌的鸭绿江水开始变得清浅，映照半山秋色，更露出了江边与山势相接地带的层叠怪石。
中午时分，紧贴着江岸石砬子的羊肠小道上，三五个汉子正喘着粗气穿行。
每人都扛着一根木棹，因为天气炎热，所以都脱下了夹袄搭在肩膀上，甚至还有直接光着腚赶路的。
附近跑山捡蘑菇的屯人看到之后，摇头撇嘴，但不经意中却带有三分羡慕。已经见怪不怪了，都知道这是前几个月从临江一路漂流到安东的放排人。
“啧啧，这些爷们终于舍得返程了？”
上千里的路程，曲折难行，照这么个走法，估计得走一两个月……
而且这些人还算是相对轻巧的，因为在江边还有结队拉纤绳拖着江上“槽子”一步步挪的，逆流而上，真是要了亲命。
当地人管这种状态下的放排人叫“江驴子”。
但也正是这些江驴子，在两个月前抵达安东的时候可是风光得紧。
正所谓“放排来到安东县，好似王侯当街站；见天三顿精白面，吃完就找小红燕”…… 6park.com
民国时安东县的街道 6park.com
注：安东-今辽宁丹东
01
在之前合集中的《进山苦极，出山乐极：旧时东北伐木工冬天大赚银元，再浪翻天花光》一文，写的是民国时东北木把（伐木工）在冬天进长白山伐木的旧事。
长白山具有丰富的林木资源，在清末东北开发中，官府、日本人、俄国人都将林木当成了唐僧肉，开办了大量木场子，招收木把在冬天砍伐优质林木。
林木会趁着冰天雪地用牛马爬犁集运到就近鸭绿江边，统一穿成木排。待春天泛起桃花水的时候沿江漂流而下可直达安东，木商买下即在港口装船，走海路贩运至各地牟利。 6park.com
临江正在扎绑的林木，待泛起桃花水之后即可顺流而下 6park.com
这种放排运输方式不但速度快，而且成本低，只需支付放排人的劳金即可。
放排人与伐木工统称“木把”，皆属“木帮”行当。
两者唯一区别可能就是伐木工需要健硕体魄，能使动八斤铁斧，拉起两米大掏锯；而放排人则不然，对体格要求不算高，只要胆大心细就行。
当然，这碗排饭可不好端：鸭绿江上的木排前窄后宽呈梯形，每张宽8米、最长可达200米，每副能穿起数百根原木，在江水当中浩浩荡荡，蔚为壮观。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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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排入水漂流最怕起垛：即木排被卡在某个哨口，在江水推动之下层层堆叠形成巨大木山，需花高价请开更人挑垛（可见小编合集中《旧时关东江上开更人：搏命只求胜天半子，成银元铺地，败骨肉为泥》一文）。
02
鸭绿江水可不是平直而下，直达安东。而是有多处蜿蜒拐弯之处，以及各种哨口暗滩，稍不注意就会排毁人亡。所以对于放排人的技巧能力有很高要求，尤其是“头棹”。
头棹也称“大把”，是木排上的权威。木排上需要有多人协作，在头棹之外，还有“二棹”、“帮棹”、“尾棹”。
这个“棹”与船橹有些类似，是琵琶形状，固定在木排关键节点，可以通过摇棹控制木排走向。
在水流湍急的哨口，只有统一听从头棹的指挥才能抓住水线，躲过旋涡与江底暗石。
放排人需在木排上往来奔走，不停使棹，一不留神可能就会失足滑落湍急江水中，木排横冲直撞、左摇右摆，落水者非死即伤，甚至尸骨无存。
所以当时有句话：“头棹忙，二棹沉，帮棹尾棹要拿稳，浪头险滩急又急，人排一起滚！”
还有：“木排顺江放下来，绕过弯弯十八拐。一条烂命只为财，哪里死了哪里埋……”
放排人不但要应对江水险情，同时还要面对吃排饭的，指不定哪个地段就会有“吃打食”的跳上木排：
“马高了，蹬短了，爷们缺大饷，你们给张罗张罗吧……”
拒绝是不可能拒绝的，保不齐此时岸边草稞子里就有几条响子（步枪）瞄着呢。
“达摩老祖威武，爷台两张嘴啃一张排，都是来合子（兄弟），这边凑30块老头（银元）啃个草卷（抽烟）……”
没办法，破财免灾呗。
当然，这钱根本算不上伤筋动骨，毕竟放排人的劳金高。
根据《吉林老档》可知：木材的砍伐、运输以及贩卖都是以立方米作为计价单位。以当时市场主流的红松为例，运到安东县售价是每立方米12银元，每副木排大约是60立方米，能卖720银元。
木场主拿200银元，再去掉办理采伐证以及税费150银元，剩余370银元是木把、排帮半劈，即放排人可得185银元。
通常一个放排帮伙最多能兼顾10副木排，可得1800银元。
头棹、二棹、帮棹、尾棹、半拉子。以帮棹为例，放一次排可分到350银元——这可不是小数字，同时期北京城一个三等巡警一年才挣70银元。
而且这还不算小捞——一副排上可放几千斤货，从长白到安东的平稳江段会有货主捎运，也有赶路之人坐上一程（激流险滩肯定是没人捎货，更不用说捎人）。
这些多少都要给点钱，由放排人内部平分。
03
放排人都十分迷信，认为只有遵守规矩才能顺顺当当抵达安东。
在上排之前要杀猪、上香、放鞭炮祭拜老把头神，在头棹带领下大家齐刷刷的跪地磕头，请求老把头神保佑。此外帮伙还要喝鸡血酒，发誓同心协力。
一旦上了木排，说话就不许带“翻”字；吃饭的筷子只能顺着放，不能横着放；不能在排上谈论女人……
木排从临江下水，一路漂流到安东需走一千多里地，实际大部分时候都是缓慢徐行，只有遇到激流险滩才会迅如奔马。
所以放排走水时间一般要两个月以上，赶上枯水年景甚至要隔年到达。
放排人长时间在木排上生活，自然是各种生活用具都置办一些，上面还会搭建一个“花棚子”：即木板房，上面盖稻草，里面铺松毛子，供奉老把头神的牌位，早晚三炷香，祈求平安。
有需要的时候花棚子自然可以遮风避雨。 6park.com
木排上的“花棚子” 6park.com
平时有“小打”负责给放排人做饭——所谓小打就是半大孩子，俗称“半拉子”，还能指望做出什么美味不成？
有顺口溜说：“小半拉子蒸窝头，半边生，半边熟（shou，读二声），扔出去打死牛。”
有时到了晚上会临时停靠岸边，有专门的“排夫窝子”可供放排人住宿吃饭。
排夫窝子都是鳏寡老人经营，一年到头就这么几个月有生意，赚不到几个钱，那卫生条件做淀粉肠的黑作坊看了都摇头，只能把眼睛闭起来吃住。
晚上睡觉时都会把自己扒成赤条，衣服放到外面屋檐下挂起来——这可不是有果睡的习惯，而是虱子、跳蚤多得令人头皮发麻。
早上起来点起一根松明子，把浑身燎一遍才出去穿衣服。
至于头发——放排人会互相帮助，把头发剪得短短的。而且，不仅限于头发……
04
一路艰难险阻、千辛万苦，木排终于来到安东县，各家木场子派出来的大柜已经在此等候多时——都有自己的码头，上面插上写有木场子名称的大旗。
放排人交接之后就完全不管后续事情了，拿到白花花的银元赶紧走人。 6park.com
安东县大东沟一处木材集运码头 6park.com
上岸第一件事就是祭拜水神大庙，买一些纸码子烧化，把一路剩下的咸菜挂在庙里“十不全”的石像脖子上，寓意不会得齁巴病。
等走出大庙就开始彻底放飞自我了，这是一年到头最幸福的阶段，舍死忘生图的就是这一季的享受。
繁华热闹的安东县原本就是一个普通集镇，就是因为清末木材大开发才在短时间内发展起来，每年这个季节赶到的放排人就是一些当地人的衣食父母：
“放排人进了安东县，猪鸭鸡狗都换饭。” 6park.com
民国时安东县大通桥（今七经街） 6park.com
放排人手里有大把的银钱——拿命换来的。但在别人眼里，却是一棵棵摇钱树，惦记着的人太多了。
其中不外乎三种：饭馆子、海台子、花台子。
饭馆子也就罢了，毕竟吃不穷。但海台子、花台子可真是无底洞。
各家“领人的”早早的就等着呢：“兄弟，来快活快活？有花台，保管花最少的钱，享最大的福；也有海台，下注随大随小，绝对不骗人！”
嗯，确实不骗人——只坑人。
到处都是吸血鬼……
05
当时的安东荣安里，一条街都是笑果扎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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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这个季节个个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如同春秋之交阿拉斯加捕食洄游鲑鱼的棕熊。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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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放排人而言，陆地上的风浪不比木排上的小，上岸三天走道都一步三摇的。
本想找一家饭馆子吃海参炖蹄髈，结果就有那海台子“领人的”凑过来圈拢：
“老哥儿，来玩两把？放排人的命硬，运道高，准能赢钱！”
放排人明知道押海台是十赌九输，耍钱鬼、耍钱鬼，没有人搞鬼才怪。但心里就如同长出来一百只小手在抓弄，手也不自觉的颤动——忍不住啊！
结果就是一个输。
输了一天出来之后，眯着眼看看天上的大太阳，一咬牙还是去吃海参炖蹄髈。
可不能亏了嘴！
吃完把嘴一抹，找一家住惯了的客店，休息三天两宿，等感觉差不多了再重复上一个循环……
不败光誓不罢休——保不齐哪天就蹬腿了，可不能便宜了别人。
还有的吃喝玩乐都腻歪了之后就开始整花活，比如置一身西装礼帽，脚踩黑皮鞋，再拿一根文明棍，看到大街上执勤的警员上去就是两个大嘴巴。
警员以为是东洋人，所以挨了打还得点头哈腰的赔笑脸……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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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放排人去找“靠人的”。
放排人都擅长修修补补，所以会有人来寻求帮助：
“他大哥，我家那炕怎么不好烧呢，不过烟，你会鼓弄这个不？”
“会呀，怎么不会！炕不好烧那指定是烟囱堵了哇……”
还有的放排人闲着没事会在周边村里溜达转圈，比如曾有一个名叫马拉堂的放排人，棋瘾大，某天在村里看到一个红果挎着筐到地里摘豆角子，于是就过去邀请一起下象棋。
红果同意了，但要求按时间计费：三袋烟的功夫要支付半块银元。
但没想到马拉堂的象棋段位称号竟然是特级大师，三袋烟的功夫竟然下了七盘象棋！
红果收拾着棋盘，眼泪就掉下来：“不合适了，早知道就按盘算钱了……”
06
当褡裢里的银元彻底花光之后，就会找个客店住进去眯着，反正有吃有喝，到时候自然会有木场子的大柜来结算。
大部分放排人都是单身汉，但也有小部分是有家有口的，所以还需要留出一部分拿回去养家，从安东走之前也会给老婆扯三尺花布，再给孩子买两件洋玩意。
从安东返回长白一路逆水，所以只能沿着江岸小路步行。这还算是好的，还有的需要把“槽子”（放排时候使用的引路拖船）拖回长白，于是只能化身为纤夫。
当时沿路的百姓管他们叫“江驴子”，可谓十分贴切。
一千多里的路程要走一个多月，有的人走着走着，就一头扎在道边长眠不起。
还有的明明是有老婆孩子，却在安东把钱败光，临到家门口才如梦方醒，于是找一棵歪脖树……
即使是顺利返回的，到地方之后还没等休息，第一场雪就已经落下——木场子里的活儿已经开始，为了还上欠大柜的饥荒，只能进山卖力。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宿命一般的轮回。
但这总归是个人选择（有家有口的除外）：子非鱼，安知鱼下棋之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