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之前的文章中，我曾提到在康熙五十九年（1720年）清军驱逐了准噶尔人，将藏地纳入其直接统治之下。也正是此举，才保证了在此后的300多年时间里哪怕屡经磨难，藏地仍是中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否则要是再像明朝那样的无为而治下去，我们今天想去高原一游，没准都得办护照。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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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遭到了私信轰炸。那些破口大骂的就无须理睬了，还有一些朋友则在苦口婆心给我科普什么叫“乌斯藏都司”。
虽然在下学识浅薄，但乌斯藏都司这种东西多少还是知道一点的。而且在此，我还想向这些朋友反向科普一下什么叫“羁縻”。
关于羁縻，史家早早就给出过定义——“羁，马络头也。縻，牛缰也。言制四夷如牛马之受羁縻也”（《三家注史记·卷一百一十七·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用大白话讲，就是当大哥的拿君臣的名分掐住了小弟的七寸。有了这个名分，小弟就得听话，给当大哥的出钱出人出力，否则就削你。除此之外，小弟在自己的地盘上爱干啥就干啥——哪怕关起门来称王称霸，只要别到外边去嘚瑟，他那个名义上的大哥通常也不怎么管。
所以吧，先秦三代分封的那些诸侯国，在某种程度上也可以视为是受夏后、商帝以及周王羁縻的，这帮家伙后来都嚣张到了什么程度谁不知道？秦汉之后，对境内偏远的以夷狄为主的地区采取因俗而治、以夷制夷的方法进行统治成为一种惯例，直到唐朝正式设立了羁縻州县，并为后来的王朝所沿用。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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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羁縻？简单说就是当大哥的能力不行。像周王使出吃奶的劲也就能管得了镐京、洛邑这么两块巴掌大的地盘，剩下的只能交给诸侯；秦汉时好了点，皇帝的影响力扩展到关中及周边地区，但再远点就力所难及了；到了唐朝，无论生产力还是交通等方面的技术能力都有了很大的提升，但李世民、李治父子开疆拓土太过上头，一口气打下了面积超过1200万平方公里的江山，但相应的全国人口最巅峰时也就7000万出头。这就导致了哪怕是富庶的华中、华南都没有足够的人手去开发，哪还顾得上那些气候恶劣、资源贫乏的地区？
所以该羁縻的，只好继续羁縻下去。
除了能力不行，历代王朝不得不实施羁縻政策，还有许多非常现实的苦衷。
典型如西南地区。早在秦汉时期，这里就被中原王朝所征服。但除了成都平原等少数地区外，大部分地方始终无法进行实质上的管辖，只能羁縻。为啥？因为地形复杂、条件艰苦、蛮夷凶悍，朝廷要是派去官员、军队，几乎等同于送死。这种情况下，官员宁可辞官回家种地，也不愿意到这种鬼地方任职的例子比比皆是。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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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算当大哥的能力行了，也总不能自己跑到那种鬼地方去当看守吧？该羁縻的只好继续羁縻下去。
直到满洲人发了狠，不惜代价的去推行“改土归流”。
01
元朝的时候，蒙古人弄出来个行省制度，简称叫“省”，至今我们还在用。朱元璋把蒙古人打跑了以后大搞“去胡化”，成果之一就是把各省改名叫承宣布政使司，但除此之外基本上是换汤不换药。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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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朝的统治架构，中央先不说，地方上关系最紧密的就是我们都很熟悉的“两京十三布政使司”，即包括北直隶、陕西、山西、山东、河南在内的“北五省”，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四川在内的中五省以及由广东、福建、广西、贵州、云南组成的南五省。在国防上设十六都司、五行都司和二留守司，其中十六都司中有十三个是与布政使司同名的都司，剩下的辽东都司、大宁都司和万全都司辖区因与蒙古、女真等主要外敌接壤，故此不设流官治政，实施军管。
除此之外，在青藏设有乌思藏都司、朵甘都司，在辽东以北设奴儿干都司，在嘉峪关以西设关西七卫——包括很多明粉心心念念的哈密卫在内，以上这些都属于羁縻卫所。
比羁縻卫所低一个层次的，才是藩属国。像朝棒、琉球、安南、占城、真腊、暹罗、浡泥、苏禄之流，均属此类。
那么啥叫羁縻卫所？简单说就是从都指挥使司的都指挥使、同知、佥事及所属军吏，到所辖的卫指挥使司、千户所、百户所，再到普通的大头兵，基本上就没一个是根红苗正的明人，统统都是由当地的少数民族或胡化汉民担任。在大明朝开国时，这帮家伙差不多都被朱元璋麾下的那帮安徽老乡“揍服”过，即便没挨揍的也被吓服了。不过服是服了，想把他们统统消灭还是不现实的，就算都弄死也抓不到冤大头愿意到这种鬼地方当官或驻防。那咋办？老朱只好再度祭出羁縻这个法宝，给当地部族首领封了一大堆不发俸禄的官爵，于是乎后者就摇身一变成了大明朝的官和兵。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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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需要付出的代价，就是称臣、定期觐见入贡，同时负责戍守边疆，管理当地的军民政事，偶尔出兵帮明军打几仗或运输下物资。当然，好处也是大大的——除了在大明皇帝以及“天使”面前偶尔装把孙子外，他们就是名副其实的土皇帝，在辖区内为所欲为，《大明律》就是张废纸。而且人家的官爵、权力还可以世袭，而不像在内地哪怕贵为内阁首辅，一旦下岗了就啥也不是。
事实上不止像乌斯藏、奴儿干、哈密这样的羁縻都司、卫所，在两京十三布政使司中的很多地方也不乏羁縻州县。典型如云贵川黔等地，各种彷如独立王国的土司星罗密布，大明朝廷及地方官府对其控制手段有限。大多数时候，地方官员为了不出乱子，对土司只能拿好话哄着、拿好处喂着。但即便如此，人家也是心情好了就听一听，心情不好翻脸就反你丫的。
所以从明朝一开国的洪武三年（1370年）直到朱由检跑到景山去上吊，在广大羁縻区的各种瑶民、苗民、僰民、山民叛乱就层出不穷，剿不胜剿，简直让人烦不胜烦。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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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那些不喜欢动不动就反一把的，对明朝这个“带头大哥”也是看人下菜碟。简单说就是当大哥的硬了，他们就软；大哥软了，他们就硬。像明初时开国二祖成天喊打喊杀，吓得这帮羁縻势力哭着喊着要进贡，恨不能一年朝觐八百回，拦都拦不住。自打宣德年间朱瞻基搞弃土撤军、尤其是土木之变以后，这帮家伙就变得磨磨唧唧起来，要是不提醒一下，隔三差五就会忘了还有进贡这码事。到了嘉靖年间，大明朝被南倭北虏折腾得焦头烂额，你就是拿八抬大轿去请，人家都懒得来了。
也差不多是在这个时间点上，大明朝的地盘就只剩下两京十三布政使司了，几乎所有的羁縻势力都不再认当年的这个大哥了。
其中表现最为恭顺的，还要数乌斯藏都司，当然这也是有原因的。想当初在元朝时，藏地由中央直辖不说，还要派遣官员坐镇收税，又把不少蒙古王公的封地给搁在了高原上。这就导致当惯了土皇帝的藏地僧俗贵人们的脑袋上戴了一大堆的紧箍咒，干啥都束手束脚，还不敢反抗。可等到了明朝呢？只要乖乖的称臣纳贡，你就爱干啥干啥，朝廷一概不管。至于派遣驻藏官员和军队？对不起，大明朝预算有限，也没人愿意去，所以只好麻烦你们自个儿管自个儿了。
对藏地的僧俗贵人来说，这简直就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所以人家一直都规规矩矩的按时进贡，生怕朝廷哪天改了主意。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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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还真给改了——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的时候，朱翊钧缺钱缺的厉害，就到处裁撤机构以节流。裁着裁着，这厮就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发现了乌斯藏都司这个一直默默猫在大明行政区划里头摸鱼的存在。于是他大笔一挥，也给裁了。
按朱翊钧的意思，乌斯藏都司一裁，这个地方就跟大明朝没有半毛钱关系了，以后爱干啥就干啥去、爱跟谁就跟谁去，反正别来烦我。毕竟你进贡，我还得还礼，挺大一笔钱呢。
这下乌斯藏急了，上哪儿还能找到这样的好大哥去？所以不管你裁不裁，我照旧按规矩进贡，而且还是撵都撵不走的那种。
直到崇祯三年（1630年），消息闭塞的乌斯藏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大明朝是真的不行了，再跟着混也没啥意思，这才停止了进贡。
02
乌斯藏还好说。毕竟这座高原在唐朝之前与世隔绝，唐朝之后与世无争——千年等一回，就为了折腾把大唐。等把大唐折腾得稀碎以后，人家就直接躺平了，谁来都是我大哥。
但有的就不好说了，比如建州卫。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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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武二十年（1387年），朱元璋发动第六次北伐，俘虏了北元太尉纳哈出及其部众24万余人，光复了辽东。为了巩固这道大明王朝的北方屏障，老朱下令将原居于牡丹江与松花江流域的的女真胡里改部和斡朵里部迁移至原渤海故地，即今绥芬河流域。永乐年间，朱棣在此置建州卫。又经数次迁移，到正统三年（1438年）建州卫最终落户浑河上游的苏子河流域（今辽宁新宾），并分置成建州卫、建州左卫和建州右卫。
其中建州左卫的首任都指挥使，就是斡朵里部的首领，名叫猛哥贴木儿——他的六世孙，就是清太祖爱新觉罗·努尔哈赤。
而根据前文所述，相信很多读者朋友已经看出来，建州三卫就是那种典型的羁縻卫所。
所以当努尔哈赤子承父业、世袭了建州左卫指挥使后，也必须得按规矩定期往北京跑，去觐见大明皇帝，并上缴贡物。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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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我写文章时一上头，就信口开河说努尔哈赤一辈子都没进过山海关，这肯定是不对的。当然要是加个“打”字的前缀就没问题了——别说野猪皮了，要是没吴三桂帮忙，他的子子孙孙都得一辈辈的蹲在那座天下第一关外边干瞪眼。
但努尔哈赤肯定进过山海关，而且不止一次。据史料记载，他分别于万历十八、二十、二十一、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九、三十六、三十七年、三十九年，共9次亲赴京师朝贡。在万历二十三、三十四、三十六年时，努尔哈赤有事脱不开身，也把弟弟舒尔哈齐当替身打发去北京。
另据谈迁先生所著的《国榷》中记载，在万历四十三年（1615年）的时候，努尔哈赤又往北京跑了一趟。而距离他人生中第10次、也是最后一次朝觐仅仅过去了1年，努尔哈赤便在赫图阿拉称汗建国，并告天誓师、诏宣“七大恨”，正式对明宣战。
现在经常看到有人大骂努尔哈赤背主忘恩，是大明叛逆。其实吧，只要对历史、尤其是历朝历代搞羁縻的那点事多了解一点，就不会这么大惊小怪了。
因为这种事不发生，那才是真的奇怪。
为什么会出现羁縻这种东西？就是你奈何不了我，我也整不死你。或者说要干掉对方的成本太高、得不偿失，所以只好彼此凑合一下，搭伙过日子得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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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简单的说，就是一种实力相对平衡达成的妥协。一旦这种平衡不存在了，自然也就无法再妥协下去了。
像在唐末的时候，党项部首领拓跋思恭因为平定黄巢之乱有功，被唐僖宗李儇晋爵夏国公，赐姓李，拜夏州节度使（后改为定难军节度使），“统银、夏、绥、宥、静五州地”（《宋史·卷四百八十五·列传第二百四十四》）。五代的时候，甭管谁当上了中原霸主，党项李氏都跑来认大哥，乖乖的称臣纳贡，以换取自己在西北五州之地保持相对的独立性。
所以从唐末到五代的近80年时间里，党项李氏在事实上处于受中原羁縻的状态。
北宋立国后，时任定难军节度使的李彝殷照例上表归附，并进贡战马、出兵助宋军攻打北汉，希望藉此促使北宋接受其在西北继续作为羁縻势力存在。
但北宋与五代诸国最大的不同，就是对“天下一统”的执着追求。故此在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宋太宗赵炅借李氏内部争权之机，促成了李继捧降宋，并自愿献出五州之地，接受朝廷直辖。
可问题是李继捧在西北五州的党项人中既无威望也无实力，他的话压根没人听。于是西北战乱一触即发，到最后北宋非但没拿回五州，还搭上个灵州，后来李元昊更是干脆称帝建国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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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好好的羁縻州，却变成了敌国，北宋可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但最初赵炅之所以想打党项李氏的主意，就在于看起来宋强夏弱，实力根本不平衡，只不过他没想到自己的兵实在太过战五渣而已。
女真人当年也是甘受辽国羁縻的，后来翅膀硬了、腰杆粗了，自然要反他母亲的；同理，蒙古人一开始时也是受金国羁縻，还被欺负得很惨。游牧民族都崇尚强者嘛，蒙古人觉得女真人敢这么欺负他们，一定厉害得狠。直到铁木真听说连完颜永济这样的废物都能当上金国的皇帝，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也行了：
“我谓中原皇帝是天上人做，此等庸懦亦为之耶？何以拜为！”（《元史·卷一·本纪第一》）
所以从完颜永济即位的第3年起，铁木真就揪住金国猛打，再没有任何顾忌。
03
所以甭管是羁縻还是藩属国，只要这玩意存在，就是颗随时可能爆炸的雷。想要它不炸，你就得始终保持强大，除此别无他法。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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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除了“汉以强亡”，谁敢说自己能一直硬下去、就是不会软？这个道理谁都懂，可是谁都没办法。哪怕是推行郡县制态度最坚决的始皇帝，也不得不在边疆地区封了一大堆的世袭的邑长，然后又假装人家不存在，非说自己搞的是纯粹的郡县制。
羁縻如此，藩属国也一样。
西汉一开国就跟匈奴死磕，一直磕到150年后的甘露二年（前52年）呼韩邪单于跑到长安觐见汉宣帝刘询，“赞谒称籓臣而不名”（《汉书·卷八·宣帝纪第八》）——意思很简单，就是呼韩邪认栽了，匈奴从此是大汉朝的藩属国了。
匈奴人甘居藩属，那是因为被汉人削得太狠，扛不住了。但要是汉人不狠了呢？从王莽篡汉开始，中原乱成一团，匈奴人立马就不再“甘为汉之北藩”了，不断的在西域、河套、辽东等地主动挑起战火。故此在刘秀复汉之后，不得不再度跟匈奴人继续死磕，一直磕到元嘉元年（151年）司马达揍得北匈奴不得不西迁为止，差不多又是一个150年过去了。
所以说藩属国的存在逻辑与羁縻地区大体上是一样的。差异之处在于藩属国要么实力更强一点，要么是有一套与华夏差异较大的文明生态，要么就是离得太远够不着。所以中原王朝只好捏着鼻子默认其作为一个国存在，还可以整出一个王，但底线是必须称臣、纳贡。因此说藩属国在实质上，是半独立于中原王朝统治体系之外的存在。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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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被羁縻的家伙就不一样了。虽然表面上看，他们跟藩属国一样，除了必须称臣纳贡外可以在自己的地盘上为所欲为。但实际上，他们是必须处于中原王朝的统治体系之内的，这是朝廷对他们容忍的前提。一旦这个前提不存在，容忍也就不存在了。
像朱元璋曾经列出过15个“不征之国”，告诫子孙闲着没事别跑去撩闲。这15个幸运儿，几乎囊括了当时明朝所有的藩属国。老朱很可能是通过此举表明，藩属国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那里与大明的核心利益关联不大，没必要为他们浪费国力。
但羁縻地区就不一样了。相比之下，他们距离中原更近、实力更弱、文化认同更高。之所以没有将其纳入常规的统治秩序，是因为得不偿失、无利可图以及被羁縻者非常有眼力见儿。而一旦这个前提不存在了，那么肯定是揍你没商量。
永乐年间，思州（辖今贵州的务川、沿河、印江和重庆酉阳、秀山等县）和思南（今贵州铜仁）这两个跟古夜郎国多多少少有点关系的地方的土司，可能是突然出现了返祖现象，就打算跟大明朝掰掰手腕。然后朱棣也没客气，直接派兵把他们给团灭了。不仅如此，事后他也没有重新任命新的土司，而是以这两州为基础新建了个贵州承宣布政使司。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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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棣这么干的目的，就是杀鸡儆猴，就是告诉西南地区的其他土司——你们现在拥有的，都是朕给的。如果朕不想给了，明天就能让你们统统要饭去。
当然我们都知道朱老四是在吓唬人。他要是真有这个本事，早把贵州遍地的土司都弄进那个承宣布政使司了，何至于就搞到了两个宣慰司的地盘？况且在终明一朝，布政使作为二品大员，向来是个让人抢破头的肥差，唯独贵州是个例外。谁要是被任命为贵州布政使，几乎相当于流放。因此托关系、走门子谋求调动或称病不肯上任的，简直比比皆是。
而且像朱棣这样单纯的依靠武力威慑，效果是有，但治标不治本。还是在贵州，思州、思南宣慰司的下场倒是把其他土司吓个半死，但175年后的杨应龙还不是照样反了？
所以被明朝羁縻过的满洲人坐了天下以后，就觉得这事实在不靠谱，不能再搞下去了。
04
不过满洲人的文明程度实在太低。刚入关时面对白捡来的这个偌大的天下，姓爱新觉罗的压根不知道该如何治理，只好全盘照抄老朱家的作业，羁縻制度当然也包括在内。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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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满洲人与以前的汉族统治者以及马大哈的蒙古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本身就属于“夷狄”，所以对历朝历代“内华夏外夷狄”、褒华贬夷等传统意识非常不感冒。像雍正皇帝爱新觉罗·胤禛就曾说过这样的话：
“自我朝入主中土，君临天下，并蒙古极边诸部落，俱归版图，是中国之疆土开拓广远，乃中国臣民之大幸，何得尚有华夷中外之分论哉！”（《大义觉迷录·雍正上谕一》）
所以相对于前朝普遍将边疆地区视之为财政负担、国防隐患，故此才大搞特搞羁縻制度，以达到财政脱钩、军事隔绝的目的不同，清朝更执着于将国内的每一寸土地都纳入自己的直接控制之内，并为此投入了巨大的资源和力量。
当然受现实条件所限，清朝也不得不在边疆地区设立伊犁、乌里雅苏台、黑龙江、吉林、盛京等将军辖区，实施军管。但宁可投入巨大的兵力和财政进行军管，也不羁縻，而且一旦条件具备，就立即设置府、州、县、厅等民政机构，派遣流官，实行民政。也正因为如此，清末时才有条件在奉天、吉林、黑龙江和新疆设省，实现了与内地一致的管理和控制。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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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承认，我们至今仍在受益于上述措施的遗泽。不信看看当年唯一未能设省成功的乌里雅苏台将军辖区，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反正就是不羁縻。毕竟满洲人当年就是被羁縻的，太明白这里边的水有多深了。
但在有些地方，却不是满洲人说不羁縻就能不羁縻的，比如在西南地区。
现在的云贵川滇等省的大部分地区，从被中原王朝纳入版图起，几乎就一直在羁縻着。面对这个局面，换了谁都没辙，谁不服最后都得认栽，反正就是谁都找不出改变的办法。
直到一个叫西林觉罗·鄂尔泰的满洲人想出了个好主意。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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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四年（1726年），时任云南巡抚的鄂尔泰给雍正皇帝上书，痛陈羁縻之害并给出了解决之道：
“（土司）无事近患腹心，有事远通外国，自元迨明，代为边害……欲安民必先制夷，欲制夷必改土归流。而苗疆多与邻省犬牙相错，又必归并事权，始可一劳永逸。”（《清史稿·卷五百十二·列传第二百九十九》）
这就是改土归流，即废除羁縻，改任流官，全国一盘棋，谁不听话就弄死谁。
说得简单，但要干成，却是极难极难。
就像摊丁入亩，官绅一体纳粮——你当就胤禛聪明、想出了这个绝妙的主意，而像范仲淹、王安石、高拱、张居正们就死活想不到？怎么可能！
是不能也，非不为也。
为啥不能？南宋末年的时候，蒙古人在外边猛打，军阀士大夫们在里边猛贪。主持朝政的贾似道被逼急了，推出了公田法、打算法，让大宋朝的权贵富豪们先出点血，等把蒙古人打退了你们再继续贪行不？
不行！贾似道马上被树成了祸国大奸的典型，然后下狱论罪，再然后蹦出来个“义士”郑虎臣，干脆用私刑把老贾宰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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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死了都不能消停——士大夫们又把贾似道写进《奸臣传》，非得让他遗臭万年不可。
看看，这就是得罪既得利益者的下场，还有谁敢东施效颦？
所以哪怕北宋财政已经被“三冗”拖累得摇摇欲坠，王安石也不敢说让读书人交税，只能想尽办法继续薅老百姓的羊毛、“夺穷民之铢累”（《宋论·卷六·神宗》）；所以哪怕大明朝已经穷得连续十几年发不出京官的俸禄，张居正也不敢在江南收商税，只能在收税程序上想办法（一条鞭法），再刮刮地板油。
否则，贾似道啥样，他俩就得啥样，没准还会更难看。
但这种事王安石、张居正不敢干，赵顼、朱载坖也干不成，但胤禛就行。
在别的朝代，皇权固然是个庞然大物，但臣权却也有很大的与其相抗衡的余地。毕竟皇帝得靠官员来治理天下，收拾其中的个别人没问题，但不能把这个群体都给得罪了。否则国家治好不容易，治不好还有啥难度？
所以凡事都得商量着来。皇帝也不能为所欲为，受憋屈、挨欺负并不是什么奇闻。像在唐宋等朝，皇帝想干点啥，结果被大臣喷一脸口水还屁都不敢放一个的例子，简直数不胜数。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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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从明朝开始情况发生了变化。朱元璋就不信这个邪，非得说一不二不可，谁敢拦着就弄死谁。所以他借洪武四大案，一口气宰掉了近10万名官员。
要知道明初时全国范围内的官员加一起，也不过3万左右，等于被他整整收割了三遍不止。事实也证明老朱猜的没错——士大夫就是帮贱皮子，你硬他就软，你软他就硬。朱元璋肆无忌惮的杀过去，他们立马噤如寒蝉不说，还自己洗净脖子趴到砧板上，乖得一塌糊涂。
只可惜朱元璋只有一个，他的不肖子孙可没乃祖的霸气和狠劲，包括朱棣在内。否则方孝孺在洪武年间就入仕了，咋没见他跟老朱那么硬气过？
但朱家皇帝大多继承了朱元璋怼天怼地怼空气的脾气，所以终明一朝的君臣关系都没好到哪儿去，成天在怄气、内耗，这也是导致明朝国力衰弱的重要原因之一。
到了清朝这码事反倒好办了。为啥？因为在别的朝代，君臣关系在很多时候是平等的。一旦平等了，就意味着有的是商量或争吵的余地。可在清朝呢？君是主子，臣是奴才，你还想商量还想吵？当主子的连廷杖都懒得用，直接一刀砍了你。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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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当然不是啥好事。当一个人因为投了个好胎就可以为所欲为时，把整个国家带歪或走向歧路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但当类似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样的伟大人物获得这种特权时，情况则可能有所不同。
比如在胤禛想搞改土归流的时候。
05
为啥清朝能搞改土归流，唐宋元明之类的就不行？除了前文提到的成本过高、得不偿失等理由外，另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即便皇帝想搞，既得利益集团也不同意。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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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汉唐为啥拼了命的向北、向西开疆拓土？除了刘彻、李世民们的意愿，更重要的是既得利益集团也想这么干。那时的既得利益集团是士族门阀，老巢都是沿着黄河一字排开，离着匈奴、突厥之类的游牧民族太近了。几乎是人家一撒开马蹄，就能跑到这帮大佬的老窝去拆家。
所以他们对朝廷的要求，除了在家门口建立坚固的防线外，最好还能把防线尽量向北、向西推得越远越好，这样他们晚上睡觉才有安全感。
于是君臣的利益和意愿高度一致，所以汉唐铁骑才会那么生猛，谁都拦不住。谁要是敢拦，都不用刘彻、李世民们动手，士族门阀就能够让其死无葬身之地。
唐末的时候士族门阀被黄巢和朱温联手给屠没了，于是通过科举平步青云的士大夫便成了朝廷里边最大的势力集团。又因为南方文教发达，所以出身这些地方的文官在宋元明清等朝中的话语权就愈发重要了。
所以宋明等朝再想向北、向西开疆拓土就越来越难了。因为南方士大夫对北方士民遭受的苦难缺乏感同身受，而且一旦开战，必然加重南方财赋之地的负担，他们就会本能的跳出来反对。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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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大夫对改土归流的态度也是如此。因为在当时看来，西南地区资源贫乏、缺乏耕地，就算全都抢过来也得不到什么利益。更要命的是，西南地区还是类似今天的阿富汗那样的“帝国坟场”，地势复杂，山高林密，正规军在那里只能挨揍，秦汉唐宋等朝都因此劳师糜饷，吃了大亏。而一旦改土归流就必然打仗，还得南方出钱出粮，士大夫肯定不愿意。
永乐年间时朱棣出兵平了思州、思南，本想再接再厉给贵州承宣布政使司继续扩充点地盘，结果户部尚书夏原吉一梗脖子——陛下，国库里再也掏不出一文钱了。
明知道这厮在胡说八道，可为了更加心心念念的北伐，朱棣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了。
所以对西南，只好继续羁縻下去。
但对胤禛来说，这压根就不是问题。
朕要在西南改土归流，谁赞成，谁反对？赞成的赏银一两，反对的……拉出去砍了吧。
这当然是在开玩笑。但在清朝当皇帝，就是这么爽。而且这种爽感，是所有前朝中的绝大多数皇帝，连做梦都不敢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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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改土归流就能一帆风顺了。毕竟以前没法这么干只能羁縻的最大阻力来自内部，但外部、也就是土司的反抗之激烈，应该是大大出乎了胤禛、弘历们的预料。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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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四年（1726年），改土归流首先在升任云贵总督鄂尔泰辖区开展。对此，老鄂早有准备并向胤禛献上方略：
“改流之法，计擒为上，兵剿次之。令其自首为上，勒献次之。惟制夷必先练兵，练兵必先选将。诚能赏罚严明，将士用命，先治内，后攘外，必能所向奏效，实云贵边防百世之利。”（《清史稿·卷五百十二·列传第二百九十九》）
说白了就是要打，而且要做好大打、特打、长期打的准备。
但要是胤禛能未卜先知到这场战争的漫长、残酷和惨烈，恐怕会二话不说先砍了鄂尔泰的脑袋。
因为朝廷刚把流官派来，整个西南就炸了。毕竟废除土司特权，就等于夺去了那些世代在此作威作福的大人物的命根子，他们哪能乖乖照办？于是从云南到广西，一时间遍地烽烟、处处皆反。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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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禛对此的态度就是坚决镇压，谁不服就弄死谁。话说从康熙二十七年（1688年）起清朝就把绝大部分精力放在了收拾准噶尔人身上，唯独在雍正年间没什么动静，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胤禛把绝大部分的精力都放在了西南、放在了改土归流上。
随着大批清兵源源不断的涌进西南，力量薄弱且分散的滇桂黔三省土司逐渐无法抵抗，像岑氏、韦氏、赵氏等大土司纷纷投降。到雍正十一年（1733年），清廷基本完成了在西南地区进行改土归流的目标，随即转入了清查户口、丈量土地、征收赋税、建城池、设学校等后续成果巩固阶段。
而胤禛巩固改土归流成果最重要的一个手段，就是移民。据史料记载，在康熙末年的广西和云南两省的总人口只有200万左右，而且绝大多数都是少数民族，故此才会被土司全盘控制。实施改土归流以后，胤禛开始大规模的从外省向西南地区移民，尤其是汉民。到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经过百余年的努力，滇桂两省的人口发展到1200万左右，而且其中超过半数都是汉民。
这里边的意义，怎么形容都不过分——前文中我曾说过至今我们仍在享受清朝的遗泽，这就是其中之一。
弘历即位后，一开始对他老子的治国理念非常不感冒、处处对着干。可等他狠狠的摔了几个跟头以后，才恍然大悟——爸爸真好，爸爸真香！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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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括改土归流在内。
于是他在凭借着清准战争胜利的大好机会，在新疆、青海等地大推特推改土归流，还学习他老爸的成功经验大肆移民。清末的时候阿古柏叛乱，新疆几乎全部沦陷，结果左宗棠只带了不到3万兵用了3年时间就将其全部收复。为啥这么顺利？除了左公英明神武外，最大的原因就是当年弘历在这里打下的基础，实在是太好了。
但很快弘历就栽了个大跟头，那就是大小金川之役。
在不少文学乃至历史作品中，都把大小金川之役描述成以莎罗奔、僧格桑为代表的藏族人民反抗清朝暴政的正义斗争，简直是无耻兼胡诌八扯到了极点。莎罗奔、僧格桑是什么人？人家可是大、小金川的土司，可是在自家的地盘上想杀谁就杀谁、想抢啥就抢啥，成天扒人皮、玩人骨头的杀人恶魔。就算满洲人也不是啥好鸟，但跟这帮人Z相比，简直要天真纯洁得比天使还天使了。
而莎罗奔、僧格桑为何要反？因为弘历要改土归流、要移民、要剥夺他们的特权。所以他们所谓的“正义斗争”，纯粹是为了一己私欲的祸国殃民。
当然弘历这厮在大小金川之役中又犯了好大喜功的老毛病，将其活生生的打成了一场烂仗。最终这一战耗时整整30年，投入兵力高达60万，军饷花了7000余万——在弘历的“十全武功”中，大小金川之役几乎是耗费最多、损失最惨重的。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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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此役的胜利，也意味着自雍正年间开始的改土归流政策取得了最终的成功，基本划定了中国的南方边界。但代价嘛，就是彻底终结了康雍乾盛世，此后的嘉道年间清廷受困于财政再无作为，国力逐渐衰弱。
我想对于此役最恰当的评价，就是罪在当代，功在千秋。
而像这种出发点完全是为了利己，最终的结果却全变成了利人的事情，清朝还不止干了改土归流这么一件。
07
清末的时候，国门被西方列强凭借坚船利炮强行凿开，陷入了“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尤其是边疆局势出现了恶化。对此，清廷也在积极自救，其中的措施之一就是又搞起了改土归流。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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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根据两广总督岑春煊在《统筹西北全局折》中的建议，清廷正式下诏，在青海全境废除土司制度，并耗资两千万两白银重办青海垦务。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驻藏帮办大臣凤全在川滇边推行屯垦、开矿等新政，招致巴塘土司与僧侣杀害。建昌（今四川西昌）道台赵尔丰受命出兵平叛并督办善后事宜，随即在当地推行改土归流，不出所料的遭到了土司的武力对抗。
赵尔丰也是条硬汉，毫不退缩的连打了6年仗，终于取消了僧官在川边地区的政治权力和地位，实现了改土归流的目标。
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赵尔丰被任命为驻藏大臣。得此消息，西藏噶厦政府惊恐不已，生怕他又在藏地搞改土归流，干脆派兵封锁省境，试图阻止赵尔丰入藏。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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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赵尔丰又不傻，人家也是带着兵来的。所以他一边用枪炮开道，一边用枪炮“说服”各地土司接受改土归流。等到了拉萨，赵尔丰立即颁布了《乌拉章程》（乌拉是指农奴为官府或农奴主所服的劳役），实行改土归流。
可以说没有赵尔丰主持川藏，就没有后来的西康省。
所以，近代历史学家李思纯才会说“金沙江以东十九县，尚能归附，皆清季赵尔丰之余威，于民国以来诸边将无预也”这样的话。
然而这位“赵屠夫”，却在辛亥之后被公审处决，多少让人心里有些不是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