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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个角度看睢阳之战——用吃人的代价换来的胜利,值得吗?
送交者: 我在枫林中哭泣[♀☆★★★女中豪杰★★★☆♀] 于 2024-04-15 15:58 已读 1570 次  

我在枫林中哭泣的个人频道

唐至德二年(757年),是安史之乱爆发后的第二年,也是战局出现重大转折的一年。随着安禄山的死去,叛军的攻势难以维系,唐军相继收复长安、洛阳,并开始反攻安庆绪的老巢邺城(今河北临漳),形势一片大好。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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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自即位以来一直把小心肝悬在嗓子眼的唐肃宗李亨,总算是能过上了几天的消停日子。但也不能完全消停,除了朝中的那一团团乱麻,最重要的是那帮骄兵悍将一边正在前线浴血奋战,一边还在眼巴巴的等着他的赏赐呢。

人家为啥愿意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为你们李家去玩命?当然不能排除忠孝节义之类的理由,但境界、觉悟这么高的毕竟只是少数。绝大多数的人,还不就图个飞黄腾达、升官发财以及封妻荫子?

所以历朝历代一旦在开国了、中兴了或是平叛了以后,首先要干而且必须要赶紧干的,就是遍赏功臣。而李亨虽然不怎么聪明,但也没傻到认为自己可以例外。

那便封,便赏。可封着赏着,在一个人那里就出了问题,引起了很大的争议。

这个人叫张巡,战死于睢阳,生前任职河南节度副使、御史中丞。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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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什么问题呢?此前张巡困守孤城睢阳(今河南商丘)10个月,城破后所部又全部罹难,再加上兵荒马乱的,因此一开始外界并不清楚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故此“当时薄巡者,言其降贼” (《旧唐书·卷一百九十下·列传第一百四十》),并以此为理由坚决阻止朝廷对他的封赏追赠。

但守军死光了,睢阳的百姓还有活口。所以要想搞清张巡到底是殉国还是降贼压根就没什么难度。可虽然真相很快大白于天下,却没想到这下子争议反倒更大了。

为啥?原来在睢阳守到第七个月时,因外援不至,城中的粮食已经吃光,守军都快饿死了。于是张巡带头杀了自己的小妾,太守许远也杀了最忠心的仆人,然后将其尸身煮熟犒赏了将士。有领导带头,下边的事就好办了,就是继续杀继续煮呗。当然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据说吃掉的都是对守城没啥用的人。直到城破,“及妇人老弱凡食三万口”(《新唐书·卷一百九十二·列传第一百一十七》)。

战前,睢阳城里大概生活着4万人,当然也有资料的记载是6万,已经搞不清具体数字了。但可以确定的是,战后全城上下还活着的只有400人。而死者中的大多数,都被据说是来保卫他们的唐军吃掉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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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就有了这样一种呼声,即张巡非但无功反而有罪:

“议者或罪张巡以守睢阳不去,与其食人,曷若全人。”(《资治通鉴·卷二百二十·唐纪第三十六》)

为官一方,守土有责,这是不会错的。但甭管打着多么高尚的旗号,人怎么可以吃人呢?更何况“尔俸尔禄,民膏民脂”啊!怎么可以把自己的衣食父母当猪羊一般吃掉呢?如果非要吃人,这座城就算守住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就在众说纷纭之际,张巡的好友、进士李翰站了出来,给李亨上了一道奏折。其中最著名的一句话彻底打动了李亨:

“若无巡则无睢阳,无睢阳则无江淮。贼若因江淮之资,兵弥广,财弥积,根结盘据,西向以拒五师,虽终於歼夷,而旷日持久。”(《全唐文·卷四百三十·进张巡中丞传表》)

要不是张巡死守睢阳,江淮就要被安史叛军占领。而江淮是大唐朝的钱袋子,一旦有失,你李亨拿什么给平叛大军发粮发饷,还怎么打仗?所以别说张巡才吃了一城的百姓,就算吃了十城、百城,也是替你李亨吃的。要是让这样的忠臣良将寒了心,日后还有谁愿意替你李家卖命?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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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亨恍然大悟,立刻追赠张巡为邓国公、扬州大都督。后来他的儿子、唐代宗李豫,还恭恭敬敬的将张巡的画像请进了凌烟阁。

此事遂盖棺论定。


01

睢阳之战这个选题,很久以前我就动过心思。但几次敲下“睢阳之战”这四个字,却始终无法找到能站得住的立场,所以只能作罢。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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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本质上讲,我也是那种所谓“宏大叙事”的拥趸。所以只要初衷或者结果是好的,那么我通常会认为那些历史事件中的瑕疵或阴暗面也是可以接受的,或者说是必须付出的代价。

当然也得承认,有时候就是屁股决定脑袋的结果。比如我曾经写过耿恭困守疏勒城的故事——同样是城中粮尽,同样是吃人,也许就因为被吃掉的是匈奴使者,所以我在写下那段文字时没有任何精神上的负担,甚至不乏戏谑和故作幽默的情绪:

“扬扬得意的使者登上了破败不堪的的疏勒城头,动起三寸不烂之舌说就要招降纳叛。正当他口沫飞溅之间,突然就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那帮蓬头垢面、不人不鬼的汉军怎么个个眼睛冒绿光?其中不少人还瞅着他没完没了的……淌哈喇子!

还没等使者反应过来,就被耿恭当头一刀劈翻在地。然后连洗剥干净的程序都省掉了,一帮饿鬼就在城头升起火开了一场露天烧烤大趴体。

反派往往死于话多,各种电影小说果不欺我……”(详见《跟十三将士归玉门的故事相比,斯巴达三百勇士就是个渣渣》)

事后反思,可能是因为我实在是无法与那个倒霉的匈奴使者共情。但是彭越呢?人家明明没反,但刘邦非说他反了,不但宰掉了可怜的老彭,还把尸体剁成了肉酱,然后送给诸侯们吃,以为震慑。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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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一直认为刘邦哪怕成了汉太祖依旧是个混混本色,身上总透着一股子猥琐的气质。反过来你看人家朱元璋,同样是冤枉蓝玉谋反,直接剥皮实草、诛灭九族,同时将其部属、故旧等两万余人斩杀殆尽……干的都是昧良心的事,给人的感觉却截然不同。

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差别,就在于哪怕我们把自己的伦理道德底线压得再低,也无法接受食用同类这种行为。当然了,刘邦比朱元璋早了1500年嘛,而人类总是从野蛮走向文明的,而且越文明,本能里边的兽性就会少些,人性就会多些。所以很多时候,以我们现在的价值观去衡量古人,是不适合的,更是一种苛求。

像主父偃就叫嚣过“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史记·卷一百一十二·列传第五十二》),可见人家自己都觉得被别人吃掉没啥大不了的,我们还替他操什么心?

但要是主父偃被像猪羊一样煮熟,然后再被同类吃掉这件事,不是他自愿的呢?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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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上曾流行过一个段子,说的是曹老板不到被逼入绝境即将完蛋的时刻,绝不会问计于贾诩;没到彻底断粮快要饿死的时候,打死他也不会找程昱想办法。

前边这个很好理解,因为贾诩是毒士嘛。但凡他出一计,不但能让敌人生不如死,还能令整个天下动荡不安,同时更能把曹老板的声望值直接拉到负数……所以谁闲着没事招惹这玩意干吗?

至于后者,则主要来自于史书中的一段记载:

“初,太祖乏食,昱略其本县,供三日粮,颇杂以人脯,由是失朝望,故位不至公。”(《三国志·卷十四·程郭董刘蒋刘传第十四》)

程昱是否因此终生未晋公爵,答案恐怕只有曹老板知道。但我相信那些被做成“人脯”的东阿百姓,肯定不会是心甘情愿被吃掉的。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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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老板和程昱没法让别人自愿被同类吃掉,但刘大耳朵就能。可问题是,你信吗?

建安元年(196年)刘备与袁术为争夺徐州展开一场大战,结果败得一塌糊涂,大耳朵被迫退往海西(今江苏连云港)。因为粮草辎重都丢光了,所以全军断粮,“饥饿困踧,吏士大小自相啖食”(《三国志·卷三十二·先主传第二》)——翻译成大白话就是刘部士兵饿极了,宁可互相吃掉对方,也不去吃老百姓。幸亏有徐州大豪糜竺变卖家财相助,大耳朵才没有因为部下被互相吃掉而变成光杆司令。

我呵呵。


02

五胡之乱时,整个天下没有一块净土,还有谁种地提供粮食?为了不饿死,只能“人相食”。而那些本就与汉人有着深仇大恨的五胡们,更是普遍性的以人肉为军粮,其中又以匈奴人刘聪、羯人石虎和羌人尤甚。尤其是羯人,杀戮之血腥、手段之残酷,堪称五胡之冠。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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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当混乱过后,匈奴、鲜卑以及氐、羌皆有血脉留存。唯独羯人,被复仇的汉人近乎杀戮殆尽,自此灭族。

隋末乱世时,在亳州城父(今安徽亳州)有一名叫朱粲的佐吏趁乱而起,自号“迦楼罗王”,一度拥十余万,转战于今天的安徽、湖北、四川一代,曾归附于李密、李渊、王世充等势力,最后被李世民所杀。

与同期的各路枭雄相比,朱粲一无实力二无本事三无大志,本来不值一提。但让他出名的,却是骇人听闻的食人恶癖——请注意,别人吃人是为了活着,但这厮却是以此为乐,甚至是以此为荣:

“粲无可复掠,军中乏食,乃教士卒烹妇人、婴儿啖之,曰:‘肉之美者无过于人,但使他国有人,何忧于馁!’”(《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七·唐纪第三》)

这样的人形恶魔自然没有好下场。朱粲被斩时,东都洛阳近乎万人空巷,无论士庶“竞投瓦砾以击其尸,须臾封之若冢”(《新唐书·卷八十七·列传第十二》)。而他也以这种另类的方式在千百年后仍然留名青史,当然留的是臭名。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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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往后因此而臭名昭著的是两个人,一个叫黄巢,另一个叫秦宗权。

黄巢,在我们都学过的历史教科书被定性为唐末农民起义领袖。而且因为提出并实践了“均平”这一朴素的平均主义思想,他还被一众专家学者评价为“在中国封建社会农民战争史上占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怎么看上去都是正面形象的英雄人物,在围攻陈州(今河南淮阳)时因军粮不济,就命令部下打造了数百个石碾子,然后捉拿百姓碾碎制成肉糜以供军用。因为一直无法破城,所以在黄巢围城的近一年时间里,几乎把陈州附近的30多万百姓吃光了,不得不派出兵马分赴许、汝、唐、邓、孟、郑、汴、曹、徐、兖等数十州到处抓“军粮”。

农民起义领袖吃农民,然后号称“均平”,真是莫大的讽刺。

而秦宗权,本是唐末割据蔡州(今河南汝南)的一方藩镇。黄巢作乱后,他先是响应唐廷号召出兵平叛,以便趁机扩张势力,谁知却被黄巢所败,遂降贼。

当军阀时秦宗权就以残忍暴虐而能令小儿止涕,如今做了贼就愈发的肆无忌惮。秦部每至一地,必然三光,其人性泯灭的程度恐怕连当年的小鬼子都要自愧不如。时间长了,大家都知道这头人性恶魔的凶残,纷纷闻风而逃,这样他还上哪儿弄粮草补给去?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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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这个问题难不倒秦宗权,因为有黄巢这个老长官给他打过样儿了嘛。于是他就纵兵四处掳掠百姓充作军粮,还懂得用盐来腌制尸体以防腐保鲜:

“时黄巢虽平,秦宗权复炽,命将出兵,寇掠邻道……所至屠翦焚荡,殆无孑遗。其残暴又甚于巢,军行未始转粮,车载盐尸以从。北至卫、滑,西及关辅,东尽青、齐,南出江、淮,州镇存者仅保一城,极目千里,无复烟火。”(《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六·唐纪第七十二》)

这厮的恶行恶迹最后连同样是以残酷嗜杀闻名的朱温都看不下去了,合四镇兵马围殴秦宗权,最终将其斩杀。


03

两宋之后,儒家当道,理学大兴,大家就算不想提高自己的伦理道德修养,起码也不得不装成个伪君子。再加上崇文抑武等因素的影响,起码在官方或半官方(比如黄巢自称的大齐皇帝)的层面,大规模的吃人现象逐渐绝迹。

但人要是想活着,就得吃东西。要是没东西可吃到了草根、树皮、观音土都成了稀罕物的时候,那该怎么办?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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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案依然只能是“人相食”。

熟悉历史的朋友,大概都听说过“两脚羊”这个充满恐怖和屈辱意味的词汇。但很多人都以为这个词汇源自五胡之乱,但实际上首次出现在北宋靖康年间——是时金人南下灭宋后又撤回原辽国故地,使得大半个中原在长达六七年的时间里处于无政府的混乱状态。没了官府,也就没了秩序,到处都是打着各种貌似正义旗号的乱兵以及所谓的义军,实际上与贼寇无异。在这种状态下,谁还能安心的生产、种地?即便有人这么干了,最后的结果也是统统便宜了那些手里拿刀的人。

于是乎田园里长满了杂草,原本每斗20文钱左右的米价,坐了火箭般的蹿升到了数百、上千文都不一定买得到。吃不起米的百姓只能把存活的希望寄托在了草根、树皮上。等这些东西也吃完了,再会发生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盗贼、官兵以至居民,更互相食。人肉之价,贱于犬豕,肥壮者一枚不过十五千,全躯暴以为腊。登州范温率忠义之人,绍兴癸丑岁泛海到钱唐,有持至行在犹食者。老瘦男子词谓之‘饶把火’,妇人少艾者名为‘不羡羊’,小儿呼为‘和骨烂’,又通目为‘两脚羊’。”(《鸡肋编·卷中》)

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尽管“两脚羊”这个可怕的称谓直到北宋末年才出现,但实际上早已有之,只不过没人这么叫过罢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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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始皇统一六国后,统计全国人口大概有3000万。而等刘邦称帝立汉之后,天下只剩下了1650万,但这并非孤例。只要我们的教科书里出现一次改朝换代,这样的故事就要重演一遍——从新莽末年到东汉初立,是人口从5600万锐减到2800万,汉末到西晋是从6500万到1240万,两晋更替是从2260万到540万,隋末到唐初是4600万到720万,唐末到宋初是约6000万到3000万,两宋更替是1亿3000万到4400万,(南)宋末到元初是8060万到1252万,元末到明初是6300万到966万,明末到清初是大约1亿左右到1000万出头……

而根据清朝户部统计,太平天国之乱(1851年~1864年)期间全国人口总数锐减了1.6亿之巨(当然近现代学者有不同看法,认为相关数字在4500万到9500万之间)。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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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如此巨大的人口损失,并非都是在战乱中死掉了。须知从秦到清的历朝历代在进行人口统计时,统计的对象只有一个,那就是编户人口。何为编户?就是在官府那里登记户籍,然后纳税服役。一旦没编户或编户后未经允许离开家乡了,对于官府来说这个人就并非自己的子民了,甚至不认为这是个人,哪怕被打了杀了,也没人管。

编户的好处,是官府提供名义上的安全保证,当然还是在力所能及的前提下。一旦官府力不能及了,基本就意味着乱世的来临,意味着正常社会秩序的丧失,更意味着曾经的守护者很可能要摇身一变就化身为最凶残的杀戮者。这样一来就算编了户也没法活了,那怎么办,官逼民反?当个笑话听听就算了。反正在历史上的大多数时候,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发生最多的,还是官逼民跑。

那么往哪跑?大多数是往战乱尚未波及的地区跑。可从秦末到清末的无数场乱战中,能幸免于难的地方有多少?所以大多数人只能辗转于途或逃入深山密林以求一条活路。可秦末乱世延绵8年,新末是9年,汉末乱世更是一杆子支出去83年,两晋南北朝又乱了近300年,隋末是14年,唐末乱了100年,元末是17年,明末是38年——谁能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路好运,每次都能逃过杀劫?就算侥幸活下来,没人种地吃什么?等到草根树皮都变成紧俏物资的时候,想活下来就只剩下一个办法了。

还是“人相食”。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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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伤亡数字,最权威的说法是7000万人,而且还是拜飞机大炮机枪等高效杀人工具所赐。冷兵器时代收割人命的效率可没这么高,像黄巢围陈州时天天拿石碾子碾肉糜,一年下来才吃掉了30万人——按照这个效率,他前后共作乱了6年,加一块应该吞噬掉不到200万条人命。

可根据史料记载,在黄巢之乱平息后唐朝的总人口锐减了1500~2000万之巨。可以说其中直接被黄巢杀死、吃掉的只占少数,大多数都是因为逃亡而饿死、累死、病死,或者“人相食”掉了。

这种事情在古今中外都不新鲜,也就是在最近这百年左右才逐渐销声匿迹,才会变成让人感觉不可思议、无法接受的事情。


04

啰里啰嗦绕了一大圈,还是得说回到睢阳之战。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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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德二年是安史之乱发生关键转折的一年。在头一年的七月,李亨在灵武遥奉他还活着的亲爹李隆基为太上皇,然后自行登基。随即他便任命郭子仪为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李光弼为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兼河东节度使,二人奉诏讨伐叛军。

恰巧在唐军发起反攻之时发生了安庆绪弑父、安禄山一命呜呼这一重大事件,叛军军心大乱。郭子仪趁机先平河东,随即在长安郊外的香积寺与叛军展开决战,一战歼灭其主力。随后在如秋风扫落叶般收复长安、洛阳后,他又北上在常山(今河北正定)与李光弼会师,试图一战收复河北。

至此安史之乱大局已定,叛军在战术上虽然仍有回旋余地,在大势上已是必败无疑。

那这又关张巡什么事呢?

因为安庆绪在调动主力部队与郭子仪、李光弼正面硬刚的同时,也没忘釜底抽薪。他派遣部将尹子奇率兵13万一路南下直取江淮,试图截断运河,掐断奋战在河洛、关中一带的郭子仪部唐军的粮饷来源。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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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支部队的组成,只有少量来自河北三镇的安氏嫡系精锐,大多都是投降的唐军、抓来的壮丁以及由同罗、突厥、奚等降附部族的骑兵。因此与能在太原围困李光弼、在香积寺硬撼郭子仪部的叛军主力相比,这支偏师指挥散乱,军心士气说不上有多高,战场表现一般,主帅尹子奇、杨朝宗更是庸才。但问题是沿途唐军都是些不入流的地方部队,战斗力更拉胯,而且兵无战心、将无斗志,几乎是一触即溃,各州县纷纷望风而降。

直到遭遇由张巡坐镇的睢阳。

在战前,张巡就是个区区的真源(今河南鹿邑)县令。但在安史之乱后,他在大势之下虽难以守土,但在一路节节后退之余坚决抵抗,并取得数次大捷。因此当他退守睢阳时,已积功荣升为正五品的御史中丞、河南节度副使。同时因为张巡辉煌的战绩以及巨大的威望,令睢阳太守许远心甘情愿的奉他为首,主持全城防务。

至德二年正月二十五日,尹子奇来攻睢阳,张巡以不足7000之兵力拒之。双方激战长达16日,史载守军擒叛军将领60余人,杀敌2万余。尹子奇见破城无望,遂改急攻为围困。

三月,尹子奇发起攻城。张巡趁其不备主动出击,破其营寨,斩将领30余、兵卒3000,再获大捷。

五月,尹子奇再功。张巡以疑兵之计迷惑和误导叛军,然后率数十骑突袭敌营,斩将领50余、士卒5000余,据说还射瞎了尹子奇的左眼。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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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尹子奇增兵数万再攻睢阳,使其累计兵力达到18万。而此时城中粮尽,守军只余1600人,邻近的唐军各部均坐视不救。张巡遣部将南霁云突围而出四处告援,最终只得不足千人入城协防。

也正是从这个月开始,张巡下令以城中老弱为粮,继续坚守。

至十月九日,叛军攻上睢阳城头,守军伤亡殆尽,无力驱逐,遂破城。张巡与与南霁云、雷万春等36人被俘后拒降被杀,城中仅余活人400口。

关于张巡不惜代价死守睢阳的意义,便在于此城扼守汴河(又名通济渠)中枢,而汴河又是沟通淮河与黄河的大运河最重要的一条水上运输线。睢阳存则汴河水运不至中断,出自当时整个大唐最富庶的江淮地区的税款、粮食、丝帛、军械等支撑平叛战争不可或缺的重要物资,就能源源不断的运输到河洛、关中等主战场。

可以说要是没有郭子仪,唐军未必会输。但在那至关重要的几个月里,要是没有睢阳、没有汴河水运,哪怕郭子仪再怎么厉害,缺粮乏饷的唐军也早就崩了,更甭提什么收复长安、洛阳了。

从这个角度看,张巡无论如何都是居功至伟的。甚至说他功在郭、李之上,亦不为过。


05

但其中也不是没有值得商榷或让人难免多想的细节。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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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张巡死守睢阳的同时,其他战场上的唐军也没闲着。但具体形势的发展,要分成两个阶段。

在至德二年的七月之前,我想李亨这个皇帝在每天看战报时,会看一张哭一场。

永王李璘叛,河西兵马使盖庭伦再叛,关内节度使王思礼兵败武功,李光弼被围太原难出,郭子仪一败于潼关,再败于清渠,叛将安武臣屠陕郡(今河南陕县),河东节度副使程千里被斩于上党……

李亨能怎么办?皇帝也不会变戏法、把败仗变成胜利啊。无奈之下他只能想尽办法提升那些已经输到一脸茄子色的大臣、将领们的士气,而且还是最老套的办法,即加官进爵。

毕竟哪怕有张巡苦苦支撑着汴河水运,也仅够勉强维持军费开销,李亨家的库房早就空得能饿死老鼠了。所以他只能拿不要钱的官爵来收买人心,最窘迫时连临时招募的普通士兵,在理论上都具备了穿朱服紫的资格:

“诸将出征,皆给空名告身,自开府、特进、列卿、大将军,下至中郎、郎将,听临事注名。其后又听以信牒授人官爵,有至异姓王者……由是官爵轻而货重,大将军告身一通,才易一醉。凡应募入军者,一切衣金紫,至有朝士僮仆衣金紫,称大官,而执贱役者。名器之滥,至是而极焉。”(《资治通鉴·卷二百一十九·唐纪第三十五》)

这个时候要是没有张巡、没有睢阳,恐怕李亨就得学近900年后的朱由检那样,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得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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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在张巡杀掉小妾令士卒食人为粮的前后,局势发生了重大变化。

八月,唐军集中主力部队开始谋划反攻长安,随即爆发了香积寺之战,一战尽歼叛军主力并收复长安。而就在张巡与睢阳城同亡之际,唐军又光复了洛阳,安庆绪带着仅存的1300余残兵逃回河北。

也就是说,起码在九月份之前张巡死守睢阳对于大唐王朝是至关重要和不可或缺的。但随着唐军反攻的开始,这一重要性就开始直线下降,到最后城破之际其实已经可有可无了。这也是尹子奇在攻下睢阳后既没有截断汴河,更未继续南下江淮,而是自此杳无踪迹的主要原因。

换句话说,就是张巡本不用死的。因为他要是提前一到两个月突围,在事实上无碍大局。

而且他也并非对外界局势不知情或者是无力突围。事实上从七月起,张巡麾下大将南霁云就开始忙得不可开交,不停的从城中突围向坐拥重兵却始终在外围观望睢阳战况的贺兰进明、许叔冀、尚衡等部唐军求援。虽然贺兰进明等人出于不同目的均拒绝赴援,但也不至于对其封锁重大军情战报。而有了这些信息,以张巡的政治及军事素养,并不难对当前的局势做出个正确的判断。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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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也不要怀疑张巡突围的能力。要知道这家伙可是个狠人,数次领着南霁云、雷万春等悍将冲破敌营,以一敌百仍能杀敌无数。在还没饿到乏力(城里的人还有俩月才吃完)之前,凭啥不能突围?

张巡应该很清楚自己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但他依旧选择了坚守、与城同亡。这是为什么?

我想最可能的原因在于他的身份——张巡是开元二十九年(741年)的进士,“三以书判拔萃入等”(《旧唐书·卷一百八十七下·列传第一百三十七》),是在士林中小有名气的一位名士。

这是他与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等名将、胡将最大的不同之处。

所以要是换成郭、李、仆固等人守睢阳,这时候早就跑了。但张巡却不行,或者说在决定坚守睢阳的那一刻起,起码也是在杀掉小妾令士卒食人为粮之时,他就已经注定了死在这座城里。

而且想不死都不行。


06

人肉这种东西,逼急眼了谁都能吃。但只有士人不能吃,而且无论如何都不能吃。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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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黄巢、秦宗权、朱粲这样的“贼”,哪怕他们从未吃过人,很大可能也会被强加上这样的名头。或者这玩意刘邦没准尝过鲜,曹老板可能捏着鼻子以身作则过,大耳朵弄不好也曾来过一碗,但这也无所谓。因为人家是君、是主公,是真正的大人物,行大事者不拘小节嘛,为尊者讳嘛。哪怕他们干过更禽兽不如的破事,也照样有人为其开脱,而且基本上不会因此危及到生前功和身后名。

就算郭子仪、李光弼、仆固怀恩也干过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武将只有活着才能建功立业、才能兴盛宗族、才能遗泽子孙。至于死后留下些许骂名又如何,难道中兴战功第一、双壁、三英就得换人了?

所以人家武将才不在乎这个。

但像张巡这样的士人就不行。

虽然圣人说过嫂溺,可援之以手,但也要在后边赶紧加一句“权也”。何为权?就是为了衡量事情的轻重缓急而变通处理。在情理上,儒家支持这种所谓的权变,但在残酷的现实中,这种支持往往是对事不对人的——简单说就是事后如果张巡还活着,那么士林中的主流舆论会默认为坚守睢阳而吃人这件事情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同时对南霁云、雷万春这样的武夫和普通士卒也不至于苛责,但对张巡这个主使者以及如假包换的圣人门徒,是绝对不会放过的。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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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个不放过法?绝对会让他生不如死。既然如此,何不痛痛快快的死在睢阳城里?

如果不理解上述这个结论,我可以举个例子。

五代时有个人叫冯道,标准的圣人门徒。他从小就品德高尚,才华出众,所以早早就被幽州节度使刘守光征辟为官,此后历仕于后唐、后晋、后汉、后周四朝,先后在后唐庄宗李存勖、后唐明宗李嗣源、后唐闵帝李从厚、后唐末帝李从珂、后晋高祖石敬瑭、后晋出帝石重贵、后汉高祖刘知远、后汉隐帝刘承祐、后周太祖郭威以及后周世宗柴荣驾下称臣,而且始终担任将相、三公、三师之位,号称“十朝元老”。

然后就是身后名臭不可闻。甭管是千年之前的欧阳修、司马光等士林领袖还是近现代那些号称“大师”的文史巨擘,都不吝用最坚决的态度与冯道划清界限,然后再用最恶毒的语言谴责、抨击冯道的“不节”。好像要不这么干,就无法显示出自己品格的清贵与高洁。

比如下面这段:

“臣愚以为正女不从二夫,忠臣不事二君……道之为相,历五朝、八姓,若逆旅之视过客,朝为仇敌,暮为君臣,易面变辞,曾无愧怍,大节如此,虽有小善,庸足称乎……君则兴亡接踵,道则富贵自如,兹乃奸臣之尤,安得与他人为比哉!”(《资治通鉴·卷二百九十一·后周纪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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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看来,冯道早就该一死以全臣节了。怎么能像个最没底线的娼妓那样,谁给个官就向人家称臣呢?就算因为冯道的治政与进谏约束了无数跋扈的军阀,改善了无数百姓的生活,更拯救了无数生民的性命,那又有什么用?毕竟在高贵的士人看来,一个人要是大节有亏了,那就做什么都是错,做越多就越多错。

怎么看待冯道这个人以及这件事?用最简单粗暴的解释——这就是“离乱人”与“太平犬”的区别。

乱世里最不值钱的是什么?答案就是人命。而太平岁月里最值钱的是什么?答案也是人命。

偏偏在乱世里,为了拯救更多的、在很多人眼里不值一提的人命,冯道选择抛下贞节牌坊,而张巡则选择了“人相食”。这是太平犬们所无法理解和更不能接受的,因为在他们的世界和认知里,人命是能够得到最大程度的保护的,所以无法共情,更不懂得珍惜。

当然前提是别人的命。

而这,更不妨碍他们继续夸夸其谈,通过贬低别人来抬高自己。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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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名气太大,冯道曾数度辞职均未获允许,甚至连回乡守孝的消息被契丹人听说了,都要发兵来抢,打算供在自家的朝堂上当个最光鲜的展览品。你能让他怎么办?最终冯道只能赋诗“但知行好事,莫要问前程”来自勉了。

至于张巡,恐怕在他进入睢阳城的那天,就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命运。哪怕他未曾下令吃人,也是如此。

为啥?因为自打武周朝开始,大唐的文官经过近百年的努力,终于把自开国以来武将“出将入相”的传统打断了。可刚打下的地盘,却被突如其来的安史之乱搅合了个稀巴烂,眼见病急乱投医的李家皇帝连续拜郭子仪、李光弼为相,后边还有仆固怀恩、浑瑊、侯希逸、李怀仙、辛云京等一大堆居功自傲的骄兵悍将在排队,他们怎么能不慌?

所以要是不想大权旁落,就得在文官队伍也找出个有资本跟这帮武夫打擂台的狠角色,张巡恰好出现在合适的位置上,自然就成了最合适的人。而与武将不同,士人最崇尚的是忠臣烈士,所以一个死张巡显然比活张巡对他们更有价值。

所以为何同为文官一员的贺兰进明近在咫尺却见死不救,所以为何张巡死后会受到极其夸张的吹捧(比如说他在睢阳歼敌12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所以为何连他吃人的罪过,都成了“设使巡守城之初,已有食人之计,损数百之众,以全天下,臣犹曰功过相掩,况非其素志乎”(《全唐文·卷四百三十·进张巡中丞传表》)?

可要是张巡不死,谁还管他是不是“功过相掩”,怕是都要反过头来斥之为食人恶魔了吧?

所以与其被骂死,还不如战死。

于是张巡就死了。就像那些被他吃掉的睢阳百姓一样,不管死因如何,反正都是死了。 6par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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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以上都是我宏大叙事和阴谋论等各种怪癖综合发作后的臆想——正像开篇时说的那样,到现在我还是没有找到关于这个问题的立场。

正如电影《拯救大兵瑞恩》给我们提出了一个问题——为了就一个人,牺牲八个人,值得吗?其实张巡在睢阳也给我们留下了一个问题。

为了一个崇高的理想而去践踏人性中最后的底线,值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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