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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此之谓我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老兵寻访录(一)
送交者: Michaelliu888[♂☆★★铁面钟馗★★☆♂] 于 2020-09-30 9:01 已读 2042 次 2 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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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萨苏
引子


每一名志愿军战士都是一部抗美援朝史。



每一个走下战场的老兵都是英雄。






中国人民志愿军63军189师陈贵中,辽宁岫岩人,参加过第五次战役,在汉城、临津江、开城等处作战。1951年在临津江穿插作战中腿部中弹,负伤回国。



照片上的陈贵中年轻、英俊,带着军人典型的锐利,我知道,在那个时代,他们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最可爱的人”




▲ 现年90岁的陈贵中,两条眉毛依旧残存着当年的浓黑



2020年8月,中央电视台的朋友老胡来找老萨,邀我参加他们策划的“纪念抗美援朝入朝作战七十周年特别节目”,担任总撰稿和嘉宾主持。陈贵中便是我们预定请到北京接受访谈的老兵之一。



陈贵中是汽车兵。朝鲜境内的运输线是美军重点打击的目标,这是一个十分危险的兵种,到1953年停战,志愿军先后拥有汽车21728辆,在战斗中彻底损失7729台,损伤修理8436辆,完好的不到四分之一。而陈贵中是冲到最前线的汽车兵,在第五次战役中,他驾驶的汽车跟着步兵的脚步一直开到了三八线以南的临津江。



此时,所谓联合国军总司令李奇微正在用“磁性战术”试图围歼杀到汉城郊外的志愿军主力。这个战术的核心便是摧垮志愿军的补给线,在中国军人粮弹耗尽的情况下突施反包围。所以,陈贵中们的汽车受到了美国空军的“重点照顾”。




▲ 美国飞机从空中拍摄的照片,可以看到志愿军的车辆在公路上全速奔行,闪避美机的扫射和轰炸



应该说李奇微的思路是很有创意的,但他和所有美军将领都低估了中国人的坚韧。志愿军总司令彭德怀以善打硬仗的63军在铁原断后,硬生生将李奇微的坦克在临津江畔挡了两个星期。面对这个如同烂泥潭的战场,李奇微不得不让他的部队和他的雄心一起停止了脚步。



这是一次残酷的阻击战。那一仗,彭德怀时常登上山坡,朝铁原方向遥望。美军的炮火把铁原防线打成一片红色,我们的官兵就在这一片红色中死战。有回忆文章称,铁骨铮铮的彭德怀曾“在半夜望着前方潸然泪下



其实,总司令自己的位置,也在敌人的炮火之中,这次战役中,敌机的空袭,在彭德怀防空洞堆的沙袋隐蔽墙上打了70多个弹洞。



这就是抗美援朝的真实战场。



老兵陈贵中就是这支断后阻击的部队中的一员,他在渡过临津江的时候负伤,而就在他负伤之处更南面的地方,187师559团团长,老红军邓仕钧刚刚在这次恶战中饮恨长眠。



我们这一次选择作为嘉宾的老兵,有这样几个硬性的要求——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关键战场的关键人或关键目击者。按照这个标准,陈贵中当然是,邓仕钧如果活下来,也当然是。



只是陈贵中作为一个战士,没有人会记录下他当时怎样开着汽车向弹雨中冲去,而邓仕钧的警卫员陈明月却清楚地记得,当时邓仕钧是怎样战斗的。



“一打这个炮,听着怎么这么响呢。那个炮,远了以后是‘咚’,这么个响声。炮弹近了是‘噔‘’,特别响。这坏事了,我说这个炮怎么这么响啊,离的很近了。”



“炮火太猛了,多少次敌人一打那个炮就‘呼~~~’,飞机先轰,飞机走了之后下面还有炮,打得稀巴烂。紧接着地面部队就围了上来,一共有五个师围着我们一个团打。”



美军五个师围着自己的一个团打,邓仕钧没有畏惧,559团是志愿军第63军穿插最深的一个团,此时也距离美军最近,眼看后方防线被突破,团长邓仕钧明白自己必须就地展开阻击,掩护主力部队撤退。



这是怎样惨烈的一战,仅仅两个小时,559团就损失了600名官兵。



邓仕钧依然屹立如山,在最前沿寸步不退。这名走过长征,打过百团大战的老军人深知此战的艰险,但更知道一旦防线被突破的后果,最后关头,他亲自带一个营死守全军的生命通道——洪川江大桥。



“一打仗就要往前跑,害得我不知道怎么办,因为我是警卫员,我的任务是保护你,你到前面去牺牲怎么办。你拽他他不理你,他还喊你,喊你你能怎么着,你还得拽他啊。”



“我们在两个营的最前面,整个就算全军的最前面,我就拽他,你不能再走了,你再走咱们成了先锋排了。他跟我说什么,他说咱们已经没这么多炮弹了,没那么多炮弹给大家,但我要和大家生死与共。”



“过来就炸了,他的身子这么(斜)着,我说(伤到)什么地方,也不敢说大声。我拿裹伤包吧,裹伤包,一摸摸这儿了。心里想着,这个裹伤包应该能够裹住,他(头部)就(支)住了。这个裹伤包,还没有缠上,我就昂起头看看他,这个时候一看,头这半边就没了……”



“你想想那个心情,那个心里呀,就跟傻了一样,那个心情,那个心里呀,那个心里呀。”



接受采访的时候,陈明月连说了三遍“那个心里呀”……




▲ 邓仕钧和“子弟兵母亲”戎冠秀、“爆炸大王”李勇的合影,这是抗日战争中三人同时荣获“晋察冀军区英雄”称号时的留念,也是邓仕钧与戎冠秀重逢的纪念



邓仕钧与戎冠秀有着特殊的缘分。百团大战的磨河滩之战后,邓仕钧在平山县养伤期间遭到日军追杀,戎冠秀挺身而出,扶着他转移,并把他托举到了一个秘密山洞中躲藏三天才得以脱险,事后两人分别,却不料在庆功会上相见。






2020年6月17日,笔者与记者团队在河北省平山县重访邓仕钧藏身的山洞,地势十分险要,需要一点登山的技术才能攀援而上。



这是一份传奇的缘分。



据戎冠秀的孙女李秀玲回忆,老奶奶与邓仕钧团长最后一次会面是在新中国成立后,他们都到北京开会。当时两人相谈甚欢,邓仕钧表示自己可能又要出征,戎冠秀还让他打仗小心点。



身经百战的老战士,连戎冠秀也没想到洪川江畔的战斗,会是如此血腥。



戎冠秀是1959年再次到北京开会,才知道了邓仕钧的噩耗。会场上,老太太一直在找邓仕钧,奇怪他为什么没有来。相识的剧作家胡可看到了,便向她告知了邓仕钧战死的消息。



“老太太当时没说话,顺着墙根就出溜下去了。”李秀玲告诉我,几十年前的哀伤,似乎一瞬间就充盈了整个空间。



那个春天,邓仕钧永远地留在了异国的土地上,没有墓碑,没有祭奠,甚至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安葬位置。




▲ 胡可和他的妻子胡朋



胡可与胡朋是戎冠秀做的媒。那时两个人彼此都有了些意思,老太太也看了出来。有一天两个人和老太太一起坐在炕上,戎冠秀左边看看,右边看看,把两个人的手都拉过来,就这么按到了一起。



抗美援朝开始后,胡可也上了前线,他在那里写下了反映志愿军坚守阵地的作品——《英雄的阵地》,其原型是曾经驰骋华北战场的“钢铁第一营”。




▲ “钢铁第一营”在朝鲜战场的番号是志愿军63军566团,邓仕钧牺牲后,正是566团团长朱彪带着这支劲旅硬生生地完成了断后洪川江的任务



邓仕钧和朱彪在战史上写下了光荣的名字,而他们的经历,也正是陈贵中们的故事,采访老人,时间已经过去了70年,但63军军长傅崇碧、189师师长蔡长元……这些和他们一起穿梭在枪林弹雨中的名字对老兵来说依然如数家珍。



这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老兵。




▲ 老兵陈贵中的兵役证,他的级别和雷锋一样,而他的专业技术,成了后半生的职业



很遗憾,最终没能把老兵陈贵中请到演播室来——2020年夏季的尾巴,蔓延世界的新冠病毒疫情虽然被中国人死死按在了地上,但依然时不时跳起来折腾一下。7月22日,大连发现新的疫情迹象,并蔓延到周围的五县市。这个苗头迅速被遏制,而针对性的防疫措施,却使正好在这一地区的老兵陈贵中进京成为一个技术问题。为了保证录制的成功,我们不得不更换了嘉宾的人选。



然而,真的是很遗憾。这份遗憾不仅仅因为老兵的战斗经历。



老兵陈贵中负伤回国以后,尽管经过治疗,仍行动不便,因此离开了部队。他被安排在家乡工作。做什么工作呢?老兵车开得好,就继续开车吧。陈贵中成了一名长途汽车司机,一干就干了几十年直到退休,就此过着安宁而平凡的生活。



长途汽车司机是个辛苦的工作,风雪无阻,日以继夜。那几十年中,不知有多少人坐过老陈的车。



然而,又有谁注意过这位步履艰难的司机,为了少花几分钱计较票价的时候,又有谁知道你面前的他曾为了这个国家做过什么,在战场上经历过怎样日日夜夜的血与火。



陈贵中,是无数志愿军老兵中的一员,他们都曾经经历过世界上最残酷的战场,而当他们带着满身硝烟和创伤回到故乡,又大都如一滴水,无声地渗进东方的大地。



也许,这就是那个时代普通中国人的写照,他们,便是我们的英雄。



这是中国今天最后一代经历过大规模战争的群体,只有他们才知道,战场究竟是怎样的泥泞和冰冷,午夜梦回,热泪如何为永远年轻的战友们而流。



“他们是我们的父兄,我有责任把他们的故事记录下来。”



这便是我在参加中央电视台“抗美援朝入朝作战七十周年特别节目”时心底的声音,随着和老兵们的交流越多,这份心声便越强烈。



好吧,就让我们记录下老兵们的故事吧,让我们为那个时代留下曾经的风声。



血勇之人怒而面赤,骨勇之人怒而面白,神勇之人怒而色不变,此之谓我中国人民志愿军。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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